四
谁知事有凑巧,朱元璋正为处置李存义父子踌躇不定,锦衣卫指挥蒋瓛进宫来奏:
“这次征虏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离京之前,曾到韩国公府中饮酒密谈,直到深夜,不知尽说些什么。”
原来,朱元璋早有明令,出征之前,严禁武将与文臣私下交接,唐胜宗身为上将破例违禁,锦衣卫自然要奏明朝廷。
朱元璋立问:“此事得自何处?”
蒋瓛奏:“韩国公家人卢仲谋亲口密报。”
朱元璋听着确实,暗道,这些淮西旧将对李善长好不恭敬,离京前还要登门辞行,平时还不知道如何亲近。想起当年李善长有协调众将之责,与淮西旧人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虽然闲居在家,其能量绝不可小瞧。忽又想起唐胜宗曾因擅乘传驿被一度免官,难免心怀疑忌,这些人若与李善长结为一体,却还了得!当时将脸一绷:
“李善长曾为丞相,朝廷法规哪条不知,竟敢将出征前的武臣迎至其家?”
蒋瓛奏:“那天天色已晚,家人直将唐胜宗引入后院内室,韩国公方才出来与其相见。”
朱元璋更加疑心,分明是心怀惧怕,明知故犯!刚要问二人都说些什么,又想起蒋瓛开头的话,只得问道:
“还有哪些细节?”
蒋瓛摇头:“卢仲谋只说了这些。”
从洪武十三年胡陈党案以后,李善长脸上常显出恹恹之色,令人难以琢磨。朱元璋想起天下纷争时他辅佐自己,计出无穷,绝非等闲之人,特别是自己还在郭子兴手下做偏将的时候,他就以汉朝刘邦的故事相告,经过那番点拨,自己才有了帝王之心,后来时时以这位汉高祖自励,终于得了天下。如今忆起这节往事,不由身上一震,脸色骤变。
蒋瓛见了,不知何故。
朱元璋降旨:“朕有不适,卿且退下。”
蒋瓛纳闷,忙拜辞下殿。
左右内侍听皇上说身上不适,忙来搀扶。朱元璋摆摆袍袖,只顾凝神沉思。原来此时的朱元璋想到李善长熟知经史,通晓世事,若心怀不满,暗地为他人指点迷津,如何得了!他忽然神情一紧,高声降旨:
“传朕的口喻,李存义父子捕进京来,命都察院与刑部联审联问,务必鞫出其余同党。”
恭立一侧的秉笔太监忙将皇上的言语记上,由随堂太监送交文书房发往外朝。
第二天,朱元璋真的身倦神疲,却仍抱病临朝。群臣拜贺已毕,兵部尚书唐铎出班奏道:
“臣为陛下贺喜。”
朱元璋满腹心事,无可不可。
唐铎忙奏:“今早塞北奏来佳音,征虏大军在漠北捕鱼儿海左近将北元朝廷一举击溃,除元主偕太子数十人逃窜之外,元主次子和元庭嫔妃、公主及王公大臣八万多人均被俘获,另有元朝宝玺、图书、金银及驼马牛羊不计其数。”
朱元璋这才明白,原来往常北征获胜,不过是胜了他的偏师,如今将北元朝廷几乎全部掳来,确实远非往常可比。满朝文武听了,也一齐下跪向圣上贺喜。
朱元璋也忍不住漾出喜气,对群臣说道:“北元君臣逃往漠北,一直是我朝心腹之患,今年先降了他辽东的主力,又捣了他的朝廷,虽没有生擒其主,已置其于死地,真是上天眷佑,我朝之福。”
百官再拜。
朱元璋降旨:“刘三吾速制诰文,表彰有功之人。户部预备犒赏,一并送往军前。”
二人领旨后,朱元璋收了笑容,板着脸说道:“朕登基以来,虽有上天护佑,群臣辅佐,但无一日歇心之时。为何,外忧胡虏犯边,内忧奸臣乱政,如今外忧暂除,内忧却时时不能放松。”
群臣见圣上的脸色像夏日的天气,一会儿一变,一片诧异,不知道朝廷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元璋扫了群臣一眼,说:“胡陈乱党之后,数年来余党声息不绝,常蠢蠢欲动,谋危社稷。”
群臣听说又是胡党的事,都为之一震。
朱元璋说道:“胡惟庸跟前的奏差多年流窜在外,近来却回京活动,联络党羽,幸被京营校尉擒住,可知他们人尚在,心不死,又欲兴风作浪。”
百官听了,稍稍明白。
朱元璋高声怒道:“此人名叫丁斌,竟是在李存义家中被捕,朕深感案情重大,已降旨将崇明服役的李存义逮进京来”
百官见说得确实,又不能不信。
左都御史詹徽见满朝禁声不语,及时出班,奏道:“陛下怀仁慈之心,常不忍割恩。无奈竟有勋戚之家,背恩忤旨,竟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图谋不轨,常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以为乱党为非作歹,天理难容。”
满朝都知道这位年轻气盛的重臣正在得宠,方才这样咄咄逼人,全都侧目相视。
朱元璋果然褒奖道:“卿以社稷为重,深知为朕分忧,可谓忠心耿耿。”
詹徽拜谢归班。
朱元璋见群臣一片肃然,稍稍得意。天子之威,正在此处。就在这时,忽从班序中趋出一人,却是刑部主事茹太素。就见他施礼后奏道:
“臣以为胡陈乱党,案情重大。但以往常凭风闻密奏便即定案,因此多年来一提此事人人自危,颇不利于安定天下。”
朱元璋听了这明摆着触忤的话,简直快要气死,只因此人在朝中有刚直不阿的善誉,才压了压怒火,没有理他。
茹太素上了犟劲,依然奏道:“臣以为一个听差,不过是个小人,须防他无端攀扯,诬陷旁人。”
朱元璋见这个老儿好不知趣,怒道:“朕明察秋毫,用你来聒噪!”
茹太素见圣上发威,才悻悻谢道:“如此是臣多余了。”
朱元璋见他有些屈从,越发暗恨,上次他上表陈事,多有触忤,曾处以廷杖,竟还不知进退,明日拿他个错处,非叫这个老儿尝尝朕的厉害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