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老宅懒云庄建在城南的金水湖面上，昔日里沙柳掩映，绿水红楼的醉人光景，如今一场连雨下来，也难免烟冷花暗，树倒荷歪。
酒娘从柳桃蘸水处解了兰舟，撑一支长篙，往湖心荡去。
大雨稍歇，叶家院子里铺着十丈红毯，有一舞姬正腾挪跳跃，虔诚演绎着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这舞姬一身宫装粉带，迎风起舞，衣袂飘飘，难掩一副风&流圆润的身躯。
她手中宝剑来去迅捷，抛撒豪放，转身之际，长剑从身前斜挂，仿若天际飞来的一道悠悠鸿影，平添几分凄壮，待她倏然跳起，剑刃劈打削刺，乘风而吟，声势之狂如马嘶龙啸，身姿之健更如青江雪浪，只见一柄长剑在她手中越舞越快，看在眼中只剩光芒条条，听在耳中只闻隆隆雷声。
叶鸣堂从正堂走出来，凝立不语。
酒娘仔细瞧了瞧这身材颀长豪壮，形影寂寞清凉的男子，欲言又止。叶鸣堂花了五十两银子召她来教他新买的舞姬跳剑器舞，在黄少爷喜宴上助兴所用，雅致赏目即可，万不必使得这般杀气腾腾，不依不饶，酒娘担心东家责备她教授无方，致使他的舞姬学入歧途，是以心下惴惴。
一声娇媚入骨的轻啸过后，舞姬如一只娇艳的凤凰落在院中，神色间顾盼神飞，瞟了叶鸣堂一眼，软语轻笑问酒娘道：“我学得怎样？”
酒娘避开叶鸣堂的目光，垂首细语道：“岩花姑娘天资过人，这《剑器浑脱舞》乃是将剑之端雅与浑脱舞之豪放融合为一，我教岩花姑娘时，本念及要在黄少爷婚宴之日献礼所用，略去了那狂猛之式，只教给你清雅之姿，没成想岩花姑娘倒自己悟了去。”
她细细碎碎地说完，叫岩花的舞姬咯咯笑起来，笑容浓艳得像牡丹和玫瑰开在一起，上面又落了片片碎雪。
“你不用担心，方才所使只是我兴至而往，与你所教所授没有丁点关系，叶公子不会难为你的。”
叶鸣堂接过话道：“岩花姑娘本来有些武功底子，学入歧途，也不怪你，这两天你好好调&教，帮她改过来便是。”
酒娘赶紧点头谢过，眼看着叶鸣堂转身入室，才敢挪动脚步走到院中央。
岩花揪了揪精巧的鼻子，笑道：“你身上熏得可是兰香么？”
酒娘十分诧异，连忙抬起袍袖将自己浑身上下闻了个遍，这件襦裙是她在平康里的旧衣服，没想到上面的熏香味还在。
好在与岩花相处这几日，两人已十分相熟，彼此约略知道对方底细。岩花似乎想到这一节，见她面色难看，便转而安慰道：“大家都是同命人，我也曾一时糊涂，在扬州城胜仙楼里住过几天。”
“岩花姑娘有贵人相助，未曾深陷泥潭，我却不一样，早已是残花败絮，只恨自己懦弱无能，无力去死，残焰苟活罢了……”
岩花只管笑道：“你初从平康里逃出来时，情形如何？”
“那时当真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容身之处，我自幼长于平康里，与世俗常务都未曾接触，几乎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一路行途，难免多受欺侮……有时候想想回去算了，最多挨得一顿打，也不用再受这提心吊胆旁人侧目之苦……”
“如今怎样？”
“幸得好心人指点，逃到这洛阳城，又幸得掌柜的收留于我，才有了立身之所。”
岩花道：“你从平康里冒死逃出，为的可不是期期艾艾，惶惶终日。都说万事开头难，你们酒楼掌柜既然留下你，你已比这世上许多人幸运，这是你的福兆，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下走，定然能活出人样来！”
酒娘眼里闪过一丝幽亮的光，继而深深点头，她骨架高大，高出岩花一头还多，此刻却像一个小妹妹，恭敬甚而虔诚地聆听着姐姐的劝导。
两人相处虽只有几天时间，酒娘却在许多地方已为岩花折服。
她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像眼前这个叫岩花的舞姬那样娇媚和浓艳，仿佛千万株花丛争奇斗艳，她不嫌聒噪，不怕热闹，还要开出一支她自己的那朵揉碎了能化作漫天飞红，烧成灰也要香阵冲天的奇葩艳卉，她也未曾见过哪个女人像这个叫岩花的姑娘一般坚韧，经霜更艳，历雪更浓，千年苦寒只能徒增她的冰洁，万年风雨也只不过是帮她洗去了铅尘，高视阔步于这世间荆棘丛中罢了。
两人一番唏嘘寒暄耽误了不少时间，再练了一个多时辰的舞已到午时，叶鸣堂又来到院中道：“就剩下三两天日子，今天你就别回去吃饭了，把岩花姑娘的路子赶紧改回来，黄府喜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叶鸣堂不求挣回什么颜面，只求不出差池。”
岩花接过话问道：“今天酒楼有要紧事么？”
酒娘道：“近日老天爷不应景，阴雨不断，客人没几个，倒也没什么事。”
“那就留在这里吃饭吧，吃完饭我们接着练。”岩花说完，问叶鸣堂道，“今天有烧牛肉么，有几天没吃肉了。”
“家里是没有了，可以去八宝斋给你买。”
“那些腌臜伙计下手做的我不爱吃。”
“那我买来烧给你们吃吧。”
“赶紧着吧，肚子早都空了。”
看着叶鸣堂高高大大的身影，坚实稳重地出门而去，酒娘忍不住道：“岩花姑娘真是好福气，叶公子对你百依百顺。”
岩花掩嘴咯咯笑了一阵，道：“那是自然。”
酒娘见对方虽身为下人，却对东家呼来喝去，并受之泰然，转念想到自己中意的那位男子，虽也挺拔俊朗，但只得一夜温存，便杳然若鹤，难寻踪影，可恨还留下一个祸胎在腹中，这才迫得她拼死出逃，到得这洛阳城。
岩花面上依旧桃艳梨白，方才的笑容还未散去，道：“还在想你那位心上之人？”
酒娘叹口气，连嗔带怨道：“只有薄幸人，哪来心上人。”
岩花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遇到这种人，绕着道走便是，何苦为他伤心。”
酒娘道：“如此容易也罢，可恨我一时糊涂……”
“说得也是，能让你看上眼的这世上本就没几个，还能让你舍命出走，诞下其子的人更是不知是何方俊杰，牵肠挂肚自然难免。”
酒娘双颊上泛起两片潮红，支支吾吾道：“我与他也只见过几面，他这人口风甚严，只听其口音，隐约猜知其不是长安城里面的人，像是昆仑山那边来的，他性子极寒，但身子却热得像团火……”
“那多半是圣火教弟子了。”岩花道，“我听人说过，圣火教总舵就在昆仑山北麓的孤桐山上，教中弟子全部修行一门叫作‘烧云诀’的内功，据你所述，当是不假，那圣火教教规颇严，到时你孩子长得三四岁，便可闯进他圣火教山门质询，自然有管事的来招待与你。”
酒娘道：“孩子我已安顿好了地方，只盼他健康长大，自己也多挣些钱，让他日后不要受苦受累，其他的却不敢奢求。”
岩花也轻叹一声，道：“如此也好。”
此时门外一声舟楫欸乃，两人均住了口，往门口瞧去，心中都道，叶鸣堂买牛肉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
人未进门，喘气声先至，酒娘惊讶道：“魏叔叔，你怎地来了？”
“掌柜的让我来瞧瞧你。”老魏喘着气，看见一旁的岩花，神色间怔了一怔。
“掌柜的不是知道我来叶公子这教几天舞么？”
“知道是知道。”老魏道，“但你午时都回去吃饭，今日迟迟不归，掌柜的放心不下，催我过来看看。”
酒娘道：“这说得哪里话，叶公子是何等人，留下来吃顿饭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老魏被她几句话呛得唇齿不清，道：“这这，罢了，我回去就照你原话说！”
酒娘忙上前拉住老魏，央求道：“魏叔叔，是我不对，是我有罪，我向您赔不是，我那里还有两坛八年花雕，掌柜的我都没让他尝过。”
老魏咧嘴嘿嘿笑道：“就是嘛，掌柜的一片好心，你那些话太伤人，往后可不敢胡说。”
酒娘连连称是，老魏这才一瘸一拐出门而去，末了扔下一句话道：“叶公子回来代我向他赔个不是，老头子我一不小心，将他那支青竹长篙掉进了湖中，拆了块船板才划过来。”
果不多久，叶鸣堂一进门便凝眉问道：“方才有人来过？”
岩花抿嘴笑道：“是十色酒楼的一个伙计，他们掌柜的差他过来问酒娘回去吃饭否。”
叶鸣堂打趣道：“这杨掌柜年纪与酒娘相仿，酒娘人品才貌俱佳，杨掌柜醉翁之意大家早已看在眼里，可这也太心急了点吧。”
岩花道：“我看这杨掌柜倒像是诚心实意的人，酒娘不妨就跟了他，比你那孩子爹来得实在！”
酒娘立马红了脸，连连挥手道：“你们误会了，杨掌柜他……他……”
“他有家室？”岩花盈盈笑道。
“那倒没有。”
“他长得不如你意。”
“与叶公子伯仲之间。”
岩花忽又咯咯笑起来，道：“莫非他不喜欢女人！”
酒娘愕然，随即也笑起来：“这号人我倒见过不少，我们掌柜的虽脾性有些怪，但也属常人举止。”
“那么是你怕他嫌弃你？”
“他母亲本是风尘出身，所以他才收留了我，嫌弃之说，万万不会。”
叶鸣堂见她们逗笑，便自行走开，往后堂厨房忙活去了，岩花面上笑容渐渐凝结，终于僵在脸上，即刻问道：“他姓杨么？”
酒娘看向岩花，道：“是的，叶公子方才不是提过吗？”
“我倒没在意听。”岩花嘴里说着话，像是失了魂，眼神涣散，怔怔愣了半晌，回过神来道，“你还是对他放心不下。”
酒娘垂下头，喃喃道：“所以即便他对我们娘儿俩不理不问，可当他有求于我，我还是不忍拒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