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着,不过转眼。白凌霄的喉头被剑尖抵住,只能听见九灵的惊呼,“你怎么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应帝华笑着将目光转过去,看向这个苗条高挑的侍女,“你走路时,双足足尖微微向内,每步皆为一尺,不多不少。这是大昭南方柔水族的女船拳起势——至于白姑娘,白是大昭大姓,加上一个柔水族侍女,应某实在不得不防。”
她面色微微苍白,竭力向后退着。发髻在墙上被压得松了,黑檀簪子斜滑下去。大概只是随手的动作,应帝华伸出手,替她将簪子扶了回去。
“白家桥这里,姓白的人家很多。”她说,“九灵也是逃难过来的。”
——古锋与大昭开战两年余,从北、西两侧进行夹击进军,北侧边境已经沦陷,南地已经悉数被古锋吞并,亡国不过是早晚之事。而西侧边境,也就是白家桥所在的地区,因为北方沦陷后,反而造成了大昭兵力的集中,于是久攻不下。占领了南地的古锋军无法及时支援西边境,因为大昭是一座山国,一座名为接云岭的高山横绝南北,飞鸟难渡。
许多南地的难民只得西逃,九灵也是在逃难途中与她相识。
“那,你是大昭人,为何救我?”
大昭将亡,至于西方三城,纵然古锋难以立刻攻下西边境,但破关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大昭人皆对古锋人恨之入骨,无论于公于私,白凌霄主仆都没有救他的理由。应帝华望着面前的少女,玩味着她神色间的镇定——这是强装的镇定?还是因为常年居于战火中的边民,早已习惯了生死交错?无论如何,这两个人不能留。
就在这对峙即将结束的时候,白凌霄问,“我既然想害你,为何刚才不将你交给大昭士兵?”
——这倒也是。也正因为这个,应帝华没有立刻下杀手。窗外飞来了一只麻雀,啄食着窗台上放着的点心。这让他有些恍惚,似乎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书房的窗台上也经常有麻雀飞来。
“救我的理由?”
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在这个乱世边境,不会有什么神仙般的女儿救济世人。他将短刃收回袖中,收剑时,光影流淌在流利的剑身上,飒沓寒光一片。
白凌霄向旁侧退开一些,躲开了他的面前。应帝华听见她说,“为了钱。”
这个答案简单而不堪,却真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你身上的穿戴,肯定不是古锋平民。”她被九灵扶住,手掌覆在咽喉处,垂下眼神,“我们二人无力远行,也无生路可走。救你,至少有机会能得到些报酬。”
——应帝华看她们的穿戴,虽不华贵,也并不似穷困潦倒。可是光鲜之下的窘迫才是最为不堪而绝望的,或许这个叫做白凌霄的少女也曾是富家千金,也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山穷水尽之路了。
钱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说,待我伤情好转,自会给白姑娘丰厚谢礼。救命之恩,定不相忘。
屋内的气氛稍稍松懈下来。他收剑,将剑交给了她,说,“我回到古锋后,会遣人送来你们所需的财物。以此剑为信物——倘若姑娘不愿久等,也可直接变卖此剑。”
白凌霄接剑。这是一双从未握过剑的手,交接的刹那,她甚至被剑的重量吓了一跳——她不曾想到,一把剑会是这样的沉。这是把男用短刺,剑鞘鲨皮,剑身精钢。她用了些力气才让它出鞘,随着一声轻响,雪亮的剑身映照出了她的双眼。
白凌霄说,我不懂剑。
“这把剑……”应帝华再次拿过它,手指轻轻搭在了剑柄上,便凭空将剑旋转,最终,手指搭在剑身约三分之一处,这把短剑就在他的指间平稳住,“是古锋陨山铁所铸,名唤央云麒麟。”
——白凌霄和九灵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变了。古锋贵族,央云麒麟,这把天下名剑的主人只有一个。当两国开战后,哪怕是最偏远的山地都听闻过他的名字。应帝华、应帝华……“应”是古锋大姓,和“白”在大昭的地位一样,也正因为这个姓氏在那里太过寻常,所以她们才未想到。
自从锦帝云隐、天下四分后,豪杰辈出——大昭苏墨,古锋帝华。只要这两人在,古锋与大昭的胜负或许就能永远僵持下去。
“……你就是那个应帝华?”这一次,白凌霄没有接过面前的剑。这把剑并不算华美,她也无从分辨是否是真正的名剑央云麒麟,“古锋国太子?”
“对。”
“那,只有这把剑还不够。”白凌霄说。
——坐地起价。
应帝华的眼神稍稍锐利起来,心中有些不悦,却感到有趣。这个外表矜持的少女开始显露出人心中的贪婪,半遮半掩,开始和他讨价还价了。
不过无所谓。钱而已。他从不轻视这些为了活下去而竭尽全力的人,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挣扎求生,不失为鲜艳的人间百景。
何况,在他面前这个叫做白凌霄的少女,确实也是个赏心悦目的女儿。
——不算绝色,眉目也无甚妖娆之处。但胜在清丽秀雅,面容白净如雪,正是那种豆蔻少女的风姿秀美。应帝华也见惯了珠光宝气的玉翠佳人,难得看到这样一位,心里也微微动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罢了。
“笑一下。”他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笑意。
“嗯?”
白凌霄怔了怔,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九灵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顿时对这个男人起了更深的反感。
他说,“我没见你笑过。”
这是个眉目柔和温婉的少女,并没有太多的冷漠和戒备——应帝华想,她应该是个适合笑的人。
他靠在榻上,闻着屋里微甜的清香,那是少女才会有的气息,令人十分惬意。白凌霄就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也描述不出。接着,她问,“我笑的话,你会给我什么报酬。”
“你要什么,”他再次晃了晃短剑,“我给你什么。”
她会要什么?这种平民女子,可能贫困窘迫——会想要钱?要权势?甚至要自己娶她——应帝华忍不住这样想,她会的。女人在他心中是柔弱的飘萍,总需要一片平静而强大的水域栖息。而唯一的例外是涛天国的那位女相。
应帝华不介意在这趟意外中经历一起露水姻缘。
这场战役,亦可以用“意外”来形容——意外的交锋,意外的对手,甚至意外的进展与结局。他原该带着陷阵营向西堡垒冲杀,大昭的安国大将苏墨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事实就是,他的陷阵营遇到了苏安国。
两边势钧力敌,厮杀中,安国将军的人马将他孤立出了大部队,而苏墨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如果他没有算错,当他以重伤为代价冲出重围时,安国大将苏墨应该已经被擒。
苏墨被擒,可他还安好。这一场意外的战役,竟然就钉死了大昭的下场——大昭千山,安国当关。在大昭朝廷经历了那场名为“朱雀变”的大清洗后,苏安国也是唯一留存下来的名将;就连昏庸至极的昭景帝也明白,大昭离不开苏墨。
——这令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尽管伤口还在剧痛,最深最重的那道箭伤,正是从苏墨的弓弦上杀来的。
一段露水姻缘、花一段时间养伤,静等大昭三城被攻陷的消息——应帝华等着白凌霄接过央云麒麟,如同一个兽笼里放着诱饵,引诱小兽入笼。
“说吧,无论是什么要求,现在都可以提。”
少女的眼神落在了短剑上,那么明亮好看。她的嘴角弯起,露出一个素日习惯的温和笑意。
“三个要求。”她用力抓住了剑,哪怕这个力道在应帝华看来是如此渺小柔弱,“以这把剑为信物,殿下可否实现我的三个要求?”
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不会拒绝佳人的请求——假如这个还没什么女人味的素净少女算是佳人。
“三个愿望罢了,你希望什么?”他凑近了些,看着她眼角边的一颗小小的痣,“钱财,权力,以及归宿?”
一个女人,她能要求什么呢?
他等着白凌霄开口。两人离得很近,几乎能够感受到彼此气息。然而这一次,她没有躲。
白凌霄反而倾身向前,双唇附到了他的耳边;这个私语之举可以暧昧也可以算是亲昵,她的面容上依然带着那温柔而平静的笑意。
“你……是一个把女人当玩物的人?”她轻声问。
应帝华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但风流倜傥多年,不过是个少女无头无脑的问题,他还不至于应答不上。
“并非玩物。只是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儿,总要人悉心爱护的。”他说。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近乎于情语,“若是冒犯……”
“没有冒犯。”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那笑意犹存,只是淡了,“总之,殿下答应了,一把剑,三个要求。”
“对。”应帝华点头。两人倏尔离远,彼此气息也随之冷却下来,“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