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铮铮，她长发披散下来，被身边的侍女扶住。
那支飞箭就在刚才射散了她的发髻，将那支雕蛇黑檀簪射得粉碎。
——马背上的骑士手中蛟皮檀弓还颤动不已，弓弦鸣动。箭翎尾羽贴着她的脸，深深扎入了少女脸侧的树干中。
风吹过那人头盔顶的黑豹缨，森冷面甲遮蔽住他的面容，却挡不住盔甲下的血腥气。他骑在马上，手中还握着那把檀弓，紧接着，缓缓地向左边摔落下去。
过了很久，她才从这支箭的出现中缓过神来，迟疑了一下，走向了这个昏迷的武士。他穿着玄色铁甲，血迹还未干涸，将身下的草叶染得血红。灰衣少女蹲了下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摘下那个头盔面甲——这很难。面甲的束带被血浸透了，紧紧缠绕在他的脑后。
这个武士是谁？她们并不认识。这个人一路被很多人追杀着，大约有三五骑兵，他也一路杀了过去，直到杀光所有人，他就见到了正从林中走出的主仆二人——那人已杀红了眼，箭尖指向她的刹那，弓弦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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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躺在屋中地上，身穿玄黑甲，整具铠甲都被血染红。她们不得不将面甲的束带剪断，才见到了他的真面目。侍女咦了一声，看到了他的脸，拿着面甲的手不禁一颤。
“姑娘，这人……”
“长得不错罢了。”她的目光滑过他的面容，略笑了笑，坐在妆台前，将散乱的发髻梳理起来。这个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华，灰衣青纱，容姿明净美好。当她打开妆盒时，檀木盒中衬着素绸，只有边角上绣着一朵不知名的花。
寻常女子妆奁中往往金银珠翠，红牙绿玉，纵使是平民农女，也有再寻常不过的杨木雕花梳与彩绒发绳。她的侍女较她年长三四岁的清秀模样，一袭蓝衣，盘髻铜簪镶黄玉，比主人尚鲜艳几分。
少女分明是豆蔻年岁，最最明艳动人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无论穿什么、戴什么、说什么话，唱什么歌，画什么妆容，一喜一怒，一颦一笑，都是最好、最令人欢喜的。然而妆奁内的妆具，却是清一色的黑檀簪，偶有雕花，皆是蛇、蝠之类端正内敛的花样。如这个妆奁只放在那不去动它，恐怕并非每个人都能认出这是女妆盒。
她不用那侍女为她盘发，只要她替那个武士察看伤势。那人不知遭遇了什么，被人追杀至此，身负重伤。他昏迷后，主仆二人也不能就这么将人放着不管，只能借着那匹战马，将人救回了家中。
兵荒马乱，这个地方是目前交战两国的交界处，白家桥。古桥已经断裂，河水也已干涸。战火让这里的居民被迫向南搬迁，留在此地的人越来越少了。
二人的居所在离桦树林不远的旧居中，在此前还未被战火波及。然而乱世之中，朝生暮死。哪怕手中无剑，也会被握剑之人所杀。
这处旧居还算宽敞，足够容纳一个伤病之人。他染血的铠甲被解开褪下，露出里面的光明锦华服。这个男人有一副俊美坚毅的面容，让人不禁想象他睁开眼睛时的模样，会是何等锋芒崭现。
她让侍女九灵将那些染血的铠甲、长剑和弓箭浅浅埋在树下，以免再起风波。男人身上的伤很重，刀伤，箭伤，数不清的新旧伤。这是个长年沉浸于战场的人，那身价值不菲的玄甲华服也昭示着他绝非平民。在检查铠甲时，侍女将他铠甲饰带上的黑铁纹章交给了她。冰冷漆黑的纹章在那张白皙的手掌上吸食着她的温度，灯光映照出上面浮现的阴纹饕餮，以及背面的剑纹。战火越来越近，她们也偶尔能见到冷却下来的战场中尸体的铠甲纹饰。这种纹章，应该是北方古锋国的将领所有的。
“姑娘，还是算了罢。”九灵双眉微锁，有些摇摆不定。她性格稳重内敛，不爱招惹是非。在这个世道这个地方敢救一个军人，若第二天又来了一拨正和古锋国对战的大昭士兵，那她们二人的处境不会比这个人好多少。
“大昭……遇见的话，其实也不必担心。”她起身，走到榻边。那人还在昏睡着，双目紧闭。面上血污被九灵洗去，显露出深刻而峻厉的五官。这个古锋国武士的伤口已经被敷上草药，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室内。如今，古锋与大昭长年开战，但战局早已彻底倾向古锋。大昭从一开始的三都五十城，节节败退到如今最后余下的三城，亡国只在时间早晚罢了。“——我们救他。”
就在这时，九灵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手按在了少女肩上。
“有人马来了……”
屋内静了下来。只有屋檐角下的铜风铃偶尔叮叮响动，在寂静水面上扰出涟漪。宁静的午后，鸟雀在窗外竹篁间跃动，竹影雀影光影凌乱。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接近了这处林中旧居。
“把他藏起来。”她说。两人一起将人拖进了内室，用一个樟木衣箱遮在前面，盖上了罩布。而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停在了她们这里。
这不是什么少有的事情了。这里是古锋和大昭的边界，战备紧张，如果有一些小短缺，后勤兵经常会到附近的民居采办。如果只是那些士兵，给些粮食或者布匹就好了，不用担心其他的。
将人藏好了，少女才带着侍女洗净双手，离开内室。门口已经响起了穿着铠甲走动时的响声，大概六七名士兵直接走入室内，手中握着出鞘长剑。
“血迹是停在这附近的。”一名斥候兵从外面跑入，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的血布，“还发现了光明锦的衣料，这个花色和针法是古锋织物。”
领头的军官盯着刚刚从屋内出来的两个少女，目光落在灰衣少女的身上。尽管装扮素净无华，但是其他人却能一眼看出谁是主谁是仆。
“我们是大昭士兵。奉命追杀一名古锋人。”他上前一步，“这附近有发生过打斗吗？”
少女摇了摇头，说，今日平安无事。
“林外也没有打斗？”
“林外的话，每天都不太平。”
一般来说，平民是不敢包庇伤兵的，但考虑到那个人的身份，不排除这两个女子被钱财收买。这件事情极其重大，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军官下令，其他人立刻冲了进去，这里虽然宽敞，但是居室也不多，很快，那间藏人的内室也被打开了门。
九灵的头微微低下去，握了握少女的手；而少女只是摇头，也不知是让她安心，还是听天由命的意思。
过了片刻，九灵想象中的喊声没有出现。士兵的行动安静迅速，很快就从各个房间出来，集合在前堂中。
“没有发现他。”
少女的手握紧了些，那个冰冷的纹章在她手中微微发暖，好在无人发现。
军官带人离开了，估计是去附近循着血迹继续找寻。她们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捡了一个大麻烦回去。九灵打开了内室的门，冲到了藏人的地方。那里也被搜查过了，但是空无一人，那个人不知去了哪。
“他醒了？”九灵四顾着这个并不算大的居室，想象不出他能去哪，“他伤得很重啊。”
少女站在门口，也惊疑不定。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轻响，一滴血从上面滴落，像是一朵红花般在她的脚边绽开——她抬起头，却见人影从梁上跃下，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制住了。一双眼睛注视着她，目光像是出鞘刹那的刀锋寒芒。
视线交错短短一瞬。
紧接着，这双眼睛缓缓合上。
“姑娘！”
九灵跑了过去，想帮忙却也不知该怎么办——这个人很高大，仿佛一座黑色的山岳拦在她与少女之间。他的伤口裂开了，血沿着锦衣滴落在地，和药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他咳了一声，口鼻中也有着血腥气，然后再次睁开眼，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并无杀意，却有一种困惑。
“……多谢你。”他说。
此时看来，他大概也将近三十岁上下，比她年长许多，身上的血也同时染红了她的灰衣。旋即，男人捂住了肋下的那个箭伤，缓缓斜靠在墙上。九灵和她一起将人扶住，将他扶到榻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稍稍平息了一下被伤痛扰乱的呼吸。看见了少女手中的纹章，如果她是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古锋人。这对主仆不知是哪里的，如果是古锋人，那刚才救自己也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晃过自己染红的衣袖，说，“——我姓白，叫白凌霄。”
“凌霄？”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忍不住笑了，“是绫绸管箫的那个绫箫？”
“凌霄花的凌霄。”
少女虽多有以花为名，但凌霄自带狂意，极少听闻女子以此为名。他怔了怔，又说，是个好名字。
“那你呢？”白凌霄问。
“在下古锋应帝华。”他微撑起身，靠在了榻边凭肘上，“多谢白姑娘……”
下一刻，雪白寒光划过两个人之间，夹带着轻轻的破风声，刺向了白凌霄的咽喉——
“——相救。”
应帝华笑语时，目光温柔宛如醇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