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
刹那间,仓皇的眼神已经被浓重的杀意覆盖;白旋缓缓将目光转向她——太可笑了。一剑三愿?不要也罢。这个白凌霄必须杀!
“先别说云脉瀑布的事情了。再说下去,你就要考虑到更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了……”白凌霄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双眼,“——比如,杀我。”
心事被说破,她一惊。那浓重的杀意刹那间凌厉,毫不掩饰;白凌霄全然不在意,道,“杀了我,无人助你成为女帝。”
“……这只是你为了保命的伎俩。”
“我刚才就说了。你已经意识到,在朝廷上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你登基成为女帝。如果我说的不对,这场会谈早就结束了。你把你的目标暴露得太多,简直可怕,就差没有在脸上写着了。”
“白凌霄!”
“叫也没有用。你就和一个盲头苍蝇一样,是个深宫公主,却不是帝王之才。你做的所有自以为高明的事情,在那些官场老臣眼中都是理所应当的。”她说,“别把朝廷想得太柔弱了,你想做君,就要有君的力量,可以扭转方向,让朝廷的决定跟着你的决定走。”
“因为大昭嫡系只有本宫一人。除了本宫,谁可为君?!”
这也是令白旋在不安中唯一感到安定的一点。没有其他的竞争者,王位只是她的。
“谁都可以啊。”但是,白凌霄这样说,“造反、篡位,你会发现第二天,民间在传一件事,说先帝还有一子流落于外,传得沸沸扬扬。又过不久,这个先帝的沧海遗珠就会被人带回来,带到你面前,宝册、身世俱全,逼你承认他是个皇子。然后,王位就和你再无干系。”
为了篡位,领回来的一定只是个孩子。白旋可能能够垂帘听政几年,接着就被迫离开了朝堂。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她的脸色惨白。
大昭只余一城,礼崩乐坏,国不成国。会追随自己来到这里的臣子大多都是忠臣,可是人是会变的。
“不……不可能……”
她只是徒劳地说着这句话,冷汗染花了胭脂,矜持的平静彻底崩溃。
“嗯,不可能。”
接着,白凌霄却这样说。
白旋抬眼望向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白凌霄说,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朝中如今还没有形成几个有力的集团互相抗衡,篡位这种事情,还没有达到会发生的条件。
“——你在戏弄本宫?!”
一块巨石落地,白旋不知不觉中紧握的双拳才松开。疼痛姗姗来迟,她之后才察觉指甲已经折断在了掌心。
“不,戏弄皇姐没意思。如果我真的无聊到要去戏弄人取乐,还不如去玩应帝华。”白凌霄想了想,说,“……至少他会烤兔子。”
她们其实说了并不久。但情势已经彻底逆转,向着柔徳帝姬的方向倾斜。白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因为她说的是对的,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拦自己登基,而单单靠自己无法越过这股力量,最后,只会被它吞没。
白旋是如今名义上的掌权皇女,可实际上,真正由她做决定的事情寥寥。更多的时候,是群臣做出决策,她同意他们的决策。
这种虚伪的平衡在如今被白凌霄彻底戳穿,显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要让皇姐登基,成为女帝,其实很简单。”此刻,她的话锋切入正题,不再游离,“那就是,用这次发生的事情,来清除那股力量。”
“……要怎么做?”
“你不必替我彻底洗刷罪名。你认为我和九灵通敌叛国,这是个误会。而这个误会还不到需要解开的时候——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俩就是炸毁云脉的主犯呢?”
事到如今,白旋开始能跟上她的思绪了,或许是白凌霄放慢了节奏,不至于令她精疲力竭。
白旋道,“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是你们做了这件事?”
“好……”白凌霄点头,松了一口气,目光中带着些嘉许,“因为一个人向你告密,所以你才会当场作出囚禁我、追杀九灵的决定。只要揭开这个人的真面目,这个人就是真正炸毁云脉的元凶,对吗?”
“对。”
“这个人是谁?”
“谁形成了那股阻拦我登基的力量,谁就是元凶。”
一切都顺理成章。是真实还是谎言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所声称的真实,可否助她冲开阻力,登上巅峰?
刹那间醍醐灌顶,她猛然醒悟,自己一直都在一条循规蹈矩的路上缓步行走。而白凌霄却能带她飞离这条死路,直接冲向她所期盼的那个终点。
“那……接下来怎么办?”她侧过身,抓住了坐在身边的白凌霄,目光中有亮光闪动。殿中,那种昏暗的气氛已被一扫而空。这个叫白凌霄的王妹莫非是上天派来助她的?
还是说,她根本不是白凌霄?
——白凌霄,生母秦贤妃。因朱雀乱,这对母女成为大昭宫廷中不可提及的禁忌。这位公主应该自幼就被禁闭在她的宫室中,没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形同一个亡魂。
谁教她这些的?
先帝只派了一名大臣和几名宫人,负责那座宫殿中最基本的起居。那名大臣就是秦宗阶,虽然高龄,但官阶并不高,只是一名书记官。唯一特殊的就是,秦宗阶与秦贵妃有些亲缘。
纵然感到惊异,但是如今,白旋已经无暇他顾。
“——我们用这件事情,去杀了谁?”
白凌霄转眼,笑意盈盈,那笑容却无什么改变,依然恬静美好。
“皇姐太心急了。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救苏将军的事。”
对,还有苏墨的事。
白旋几乎就要忘了。苏墨,只要有苏墨,临边就是固若金汤的地方。
“你想怎么救?”她问。
“之前的各方琐事由你打点完,然后我会去旧都穿阳,和应帝华谈这件事。”她起身,走下台阶,“如果怕我逃跑,安排侍卫随行也无妨。”
白旋呆坐在那里,随即才回过神,叫住了她。
“那我等你回来?”
“你也有你该做的事。”白凌霄回头,气质清澈一如初见,“——朱雀变。”
这三个字,是大昭朝廷上最为昏暗的一次血洗。三字乍入耳中,白旋已微微色变。
————
云脉瀑布被炸毁。
古锋退兵。
大昭只余临边城。
棋谱。
书桌后,云一静坐,望着面前的书案。紫檀书桌上十分简单,不过寻常文房四宝,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看着书桌上的那张纸,看得很入神。连侍女来通报淮帝起驾回宫这件事都没有让她分神,只是摆了摆手。云相在思索时,哪怕淮帝在她面前上吊都经不起一丝波澜。
她看得是那么入神,让人不禁想,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她能看到纸上有很多内容。
——联姻,通敌,佯攻,诈降,脱尾,弃卒……
那些内容不断被删减,直到最后,精简到了最后那个词。
“天下为谋”。
——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暂时局限于古锋与大昭之间的战火,很快就会如瘟疫般爆发开,将所有的国家都拖下水。一个泥潭和一个漩涡,云一不禁微微皱眉,将身子前倾。
一个隐藏得很好得、不知名的小人物。这是她的直觉。尽管“直觉”这个词听起来那么的不可靠,但是云一很清楚,自己的直觉不是无来由的,相反,她的所有直觉都是最为精准缜密的,只是因为无法详细说出思索的过程,故而在其他人眼里,这段迅速的思维仿佛是直觉。
这是多年以来的谋断所锻炼出来的速度。唯快不破,当一个人的思路比其他人快上数十倍时,从一开始便已有着巨大的优势。
那张纸上,又显现出一个空棋盘。
云一合上双眼,身心俱寂。周遭装潢低调却暗藏奢华的书房、远处渔歌、院外孩童哭笑、门口迎接淮帝的声音,刹那间俱离她远去。她身处在一个全然纯白的世界中,趺坐在地,面前再无书桌,只有一张棋盘。
在她的手边,有一盒黑子。
云一的指尖夹起一颗棋子。她的手生得很瘦,十指修长,并无其他女子那种丰腴柔润感。那颗黑子落在了左上,碰触棋盘时的响动回荡在这个白色的寂静世界中。
——你是谁?她问。
另一边,是全然的黑暗。一只素白而美好的手夹着白子,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白子落下,离黑子足有半界之隔。
五云楼中,灰衣如雾,如鬼魅,如这世间最为飘渺、又无处不在的光影。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云相。
白凌霄的面上,早已没有任何的神情,像是一个瓷傀儡,垂首看着面前并不存在的棋盘。迅速三步拼杀,虽隔千里,黑白已交错碰撞。
黑与白的世界中,云一与白凌霄同时抬头,望向面前的虚无,宛如照镜,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人。棋子再落,凭借着所有最细微的蛛丝马迹,她们推导出对方的思维,决策,喜恶,弱点。
这盘棋,是白凌霄胜。
涛天女相云一,如此声名显赫,她所留下的线索远远多于一个不知名的王女。白凌霄身后的黑暗中,宛如正有火色凌霄花树开得如荼。
花色凌乱。
“……你会胜?”
杀招之前,云一轻语。书房灯火随风轻晃,照亮她的容颜。第一次,云一的嘴角边带着笑意。
黑子再落,杀局连环,是云相深埋的温厚杀机。
“乳臭未干,便不要妄想了。”
这局棋,白凌霄以为已胜。但是在云一手中,黑子起死回生。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只要敢觊觎涛天,那就给我……”最后一字落定,白棋十子九亡,兵溃千里,“——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