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敲定？”白旋起身离开了座位，缓缓步下台阶，“有何必要？”
白凌霄也走向她，两个人离得近了，白旋能闻到她身上的药味，本能地后退；可白凌霄却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将她硬拽向自己。那缠满手指的纱布还渗出血色，令白旋觉得有些作呕。
“因为……”
两人交错的短短片刻，白凌霄踮起脚，附在她耳边迅速轻语了一句。这句话没有第三人听见，却令白旋一向矜持而沉静的神色有了瞬间的愕然。
她松开了这位尊贵的皇女。在白旋的眼前，少女秀丽干净的笑颜一晃而过。
“没有第三人。”白凌霄说，“终于等到和你谈一场了。”
白旋转头，让左右退下。很快，宫人们鱼贯而出。这座宫殿很快就剩下了她们二人。
“你刚才……”
“我刚才说，会让你成为大昭女帝。”白凌霄说，“而且是很快。”
“可笑。”白旋回到了她的座位上，缓缓坐下，“我已经是皇女。待其他诸事落定，本宫很快就会继位，成为女帝……”
“因为没有其他优先于你的皇族了，对吗？”白凌霄笑道，“这就是一个旧居深宫的公主，忽然希望玩弄权柄的后果。但你已经稍稍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登基。”
“你如何敢说——”
“在我耳语那句话，而你愿意与我私谈时，我就确定了，你意识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盘踞在你面前，阻止你登基。你找不到人来谈这个话题，因为你还发现，这个朝中的恭敬官员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你谈论这个问题。”
“白凌霄，你太放肆了。”白旋眯起双眼，精致的妆容也遮掩不住面上的怒意。
“你错在三。”她没有理会白旋的警告，道，“其一，你给了大臣们太多的时间，如果在你们来到北朝廷……不，在你们逃亡的路上，你就笼络自己的力量，在来到临边城后立刻称帝，事情就不会如此。其二，你给了他们太多权力。群臣之权早已可以载舟覆舟。其三，在没有赢的把握时，你没有给自己退路。”望着白旋已经有些扭曲的容颜，白凌霄微微叹气，“……不过，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叫赢的把握。要和你说清楚这个，还是太勉强你了。”
话中毫不掩饰的讥讽轻蔑令白旋的面色如覆冰霜，“白凌霄，本宫现在随时能杀了你。”
“我手中拥有一剑三愿，你不敢杀我。你只敢用刑，甚至连用刑都用不好。”她望着白旋的双眼——少女的目光中其实并无讥讽，就好像看着一个幼稚的婴孩，“皇姐，你做了太多无必要的事。哪怕不用刑，只要经过这样的商议，我也许也能同意听你命令。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你违背我的命令，毁了两座城池，却未伤及古锋军——莫非还想置身事外，毫发无损？”
“毁了两座城池？那么，知道是我毁了城池的人有多少？”
“太多了。消息早已传开……”白旋摇头，想起朝中非议，不禁苦恼。
“皇姐已经昭告天下了，可是，真的是我吗？”
白凌霄低头弄着双手的纱布，试着动作手指，言语如常。她为何这样说？白旋不解。文武官员都见到了，那****的车辇入了城门，然后白凌霄在宫外下车，放出了信号，九灵安排流民埋下炸药，炸毁云脉瀑布，造成洪水……
并且，她没有伤及古锋军，而是让他们兵退五里，躲开了洪灾。两城百姓可说是冤死。
“那我做了什么？”
见她神色，白凌霄就知道，白旋其实并没有想通。这只是个深宫公主，逃亡和掌权没有令她有半分成长。
“你做了那么多事——”
“我做了什么？”
“你通敌，让侍女埋下炸药，放出信号，炸毁了……”
“我最后问一遍，我，做了什么？”
殿内静了下来。它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死寂，白旋瞠目结舌，只觉得眼前这人已经疯狂——
对，这是个疯子。
白旋的内心响起了细细的自嘲声。自己也许太累了，竟然会相信一个疯子。
不是疯子，她就不会炸毁那两座城，放过古锋军。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只会是个疯子。
“看来皇姐还未理解我的问题。”白凌霄一步步走近，走上了台阶，“那一日，你们看到我做了什么？”
她站在了白旋的面前，站在了凤霞宫的主座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美丽而尊贵的皇女。
“你下了车辇，放出信号……”
“对。我只做了这件事情。”
白凌霄竖起食指，比在双唇上，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说了。
因为会议、密谈，都是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情，大众没有见到。
他们见到的，只有白凌霄下车，发出信号。
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白旋问，“你以为参加会议的老臣都没有舌头吗？”
“——对，他们没有舌头。”
风吹过凤霞宫的大殿，微风下，宫殿飞檐铜风铃轻轻响动。白凌霄在笑，她的笑容是那么温和而寻常。这不是个如何美艳的少女，不过气质干净，五官清丽罢了。
可是，她的笑容却让白旋感到了不安。
当皇女坐在早朝的王座上时，面对下面群臣，她也会不安。可是这种不安与白凌霄所给予的是完全不同的。群臣给她的不安，更像是一种压迫，是在官场多年锤炼出来的无形的压迫。但是白凌霄……
——是黑暗。
这位王妹带来的，更加像是一片黑暗。这黑暗平日里就像是水，被乖乖地收拢在一个杯子里，此刻爆发而出，包绕着自己。
“你忘了，那个会议为何只能由六名老臣参加吗？还记得为何会议上明明没有人表示同意，可是计划却依然在进行吗？”白凌霄凑近了她的耳畔，近乎于耳语。那黑暗中徘徊着不知名的笑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潜伏。“……因为我们都知道，谁先站出来同意这个计划，谁就是造成双城毁灭的元凶，谁就是造成千万百姓身亡的罪魁祸首——千、古、罪、人。”
所以，没有人会表明同意这个计划。可是这个计划确实实行了。那就一定有人同意了这个计划，那么，同意这个计划的人又是谁？
一定是参加了那两场会议的人吧。连小孩子都知道。
于是，谁参与了那两场会议呢？
——参加了会议的人，没有人会说自己参加了会议。
这就是一个近乎于心照不宣的内容，彼此都知道，就是你。甚至没有参加过会议的人，稍加揣测，也能还原整件事情。
可是没有人敢说出口。
这就是官场，就是人心。
她终于明白了。可是，柔徳帝姬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们……不会说。”
“你也不会说。”白凌霄轻叹，直起了身，坐在了白霞的身边，目光宛如静水，“你太天真了。那段昭告天下、定我罪论的话，原就不该说出口。”
“本宫已经说出口了。”
“这无妨。因为你看见了我发出信号，会认为我是罪魁祸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误会而已，人生中处处都有。而这个误会，随时可以平息。”
平息……
双城之祸，若能平息……不！不能平息！
险些中计，自己被她带着走了！白旋猛然惊醒，转头冷眼向她，“本宫何必平息它？你，白凌霄，就是罪魁祸首！”
她才是皇女，才是主控一切的人。白凌霄休想利用自己来洗脱罪名！
“还是由我来替皇姐理一下吧。说的久了，我们都有些乏了，还是快些敲定的好。”白凌霄苦笑，拿起案几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却没替白旋倒茶；但白旋此刻无心计较这个。纵然在内心说服自己仍然控制着全局，但是冷汗从她的额角渗出，无可遮掩地流淌下来。“我，是个因战火流落在外的王女，被皇姐接回了宫中。机缘巧合，我手中有一剑三愿。此刻，古锋兵临城下，我为了家国，前去恳求应帝华兵退五里。回来后，我放出信号。就在这时，云脉崩，洪水淹没了双城。”
“……你是说……”
“对，我放出信号，或许只是报告喜讯用的。至于炸毁云脉，简直天方夜谭。我一个流落在外多时的王女，何德何能，做的了这样的事？”
“那……我为何要这样帮你洗脱罪名？因为你有一剑三愿？呵呵，用这个理由来吊命，说明你怕死——我只要让你生不如死……”
“皇姐，你露出了一个最大的破绽。”白凌霄打断了她的话，“这个破绽，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有人细究。”
“——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破绽就是九灵啊。”她恬静地转过目光，望着白旋已经仓惶的双眼，“你是这样说的：我无德，所以关押了我。九灵及一干人等，杀无赦。那么，你为何要杀九灵？”在白旋反应过来之前，她斟满一杯茶，放在了白旋手上——水波轻动，这个人，已经开始恐惧了。
“——因为你知道，九灵是实际带人埋下炸药的人。可是，你又为什么会知道呢？”
一声脆响，瓷杯倾倒在地，摔得粉碎；白旋捂住嘴，大睁双眼，所有强装的平静乍然破碎——
黑暗中的兽，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只是放出了信号，你就关押我，并且追杀九灵。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白凌霄踢开脚边的碎瓷，目光中有些倦意，或许真的是说的累了，“白旋，冒进啊……”
“冒进……？”
“对。你冒进，想借由惩罚我来得到民心，想借由剩下的二愿来稳定大昭的临边城。你甚至没有细想，我为什么要让古锋军后撤。”
她握着茶杯，茶半冷，笑却暖。
“——有两个理由。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为了今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