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小烟带着趟子手把柴炭先送到了厨房,随后走小门进了内宅,穿过一条长廊到了书房。书房内空无一人,想来苏小姐母女此刻也该有许多话要说,一时还抽不过身来。小烟热情的给趟子手沏来一杯茶,趟子手四下巡顾了一番,之后在一个方凳上坐下。
过了一会,房门忽然打开,管家当先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一个五旬左右的贵妇人。这贵妇人大概就是苏老夫人了。趟子手忙起身行礼,苏老夫人也还了个礼。两人分宾主落座,管家和小烟则站在旁边。
苏老夫人道:“此番小女遇难,全亏得方大侠舍命相救,否则……”苏老夫人说到此处,不禁落下泪来。
趟子手忙站起来说道:“这本是小可份内事,老夫人万不可如此。”
苏老夫人的情绪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缓缓说道:“听小女说,那两个歹人还追到南阳来了,这可怎么是好?方大侠,你看我们可要知会衙门,让他们派几个衙吏来。”
趟子手神色一怔,说道:“这件事吗……”
他忽转头看了身旁的丫环小烟一眼。小烟会意忙向前一步,说道:“夫人,万万不可,那两个歹人的武功极高,衙门的衙吏是当不得事的。”
苏老夫人见是小烟出来答话,有些不悦,说道:“那依你所见,又该如何了?”
小烟又道:“我哪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依方大侠所见,那两个歹人来到南阳倒并非是为了劫掳小姐而来。他们是怕咱们把事情告诉虎威镖局,虎威镖局上门去找他们麻烦。只要过得一两个月太平无事,他们也就会到此作罢,不会再来搅扰了。”
苏老夫人略点了点头,转首面向趟子手道:“方大侠,当真是如此吗?”
趟子手忙答道:“正是如此。”
小烟接着又道:“只是,只是,听两个歹人说,咱们府里有他们的眼线。而今他们虽然走了,但走得还不远,如果让他们得知小姐回来了,又折转回来,那就糟了。所以,小姐回府一事万不可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防走漏消息把两个歹人又给引了回来。”
苏老夫人这时也看出来,这些话虽然出自于小烟之口,但多半是趟子手授意。原来趟子手为人木讷,不善言词,尤其是在面对像苏老夫人这样,既属陌生又高高在上的人时。他唯恐和苏老夫人应话时不尽其意,或者言语不当,所以就事先把要说的话告诉了丫环,让她代为应话。在路上这十多日里,趟子手为避嫌疑,话都很少和苏小姐多说,倒是丫环小烟相熟一些。毕竟共患难过一场,两人家世情况相近,也没什么顾忌,相对亲近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苏老夫人登时释然许多,道:“既是如此,老身就放心了。方大侠久历江湖,见识高远,自是要比我等妇孺之辈高明。赵伯,你安排方大侠住下,晚上老身设宴替方大侠接风洗尘。”
趟子手闻言忙又道:“老夫人,这,这恐怕不行。”
苏老夫人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趟子手道:“我们是扮成农夫进来,待会儿我如果不出去,必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苏老夫人道:“那,那可怎么办?”
趟子手不慌不忙的应道:“只要一会儿小可就离开苏府,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
苏老夫人道:“这,这怎么行了,方大侠一路安马劳顿,正该好好在歇息。理应在此盘桓几日,老身也好尽尽地主之谊,怎么能这就走了。这可不是我们苏家的待客之道。”
趟子手道:“事急从权,眼下还是苏小姐的安危重要。还望老夫人体谅。”
苏老夫人道:“大侠既然这么说,老身也不再多做挽留了。”苏夫人说着低声向管家说了几句话,管家略略点头,随即快步出书房去了。
苏老夫人回过头,笑着向趟子手说道:“方大侠且稍坐,也不急在一时。听大侠口音,像湘鄂一带的人吧。”
趟子手道:“小可就是岳阳人,正是苏大人治下的子民。”
苏老夫人道:“原来大侠是岳阳人,来日若得机缘再回到岳阳去,一定要去府上拜望。”
两人正说话间,管家推门走了进来。苏老夫人随即说道:“方大侠,家夫为官清廉,家无长物,这二百两银纹还望大侠能收下。权作盘资吧。”
趟子手忙摇手推拒,说道:“不可,不可,小可不过尽于职守,这些银两实不敢愧领。况且小可身上盘缠尚算充足……”
趟子手话说至此,苏老夫人脸色攸的一变,淡淡说道:“方大侠舍生忘死,保得小女归来,这番大恩大德,苏家实难报万一。而今我家老爷已过去,大侠便有他求,恐怕也难于相助。这二百两纹银区区之数,不足挂齿,聊表心意,还望大侠能够收下。”
趟子手虽不是十分聪明,却也听出了苏老夫人话中有话。一开始趟子手有些不明所以,后来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这苏老夫人之所以如此,只怕是因为当日苏小姐无心之中所说的那句愿以身相许的话。趟子手其实对这件事早已淡忘了。还是在客栈养病的时候,丫环小烟曾经半开玩笑的喊了趟子手一声“姑爷”,趟子手听后喝斥了她一顿,令她万莫再提起此事。他自知和苏小姐身份相差悬殊,也知道苏小姐那时是慌不择言,所以从没有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趟子手虽不在意,苏小姐心里却是必然在意的,所以一回到家中,自然要将此事说与苏老夫人听的。苏老夫人自然也是记挂在心,所以一见趟子手不收银两,便起了疑心,以为趟子手还惦记那件事了。趟子手想通这点,也就清楚了前因后果,不禁有些后悔怎么不爽快的把银两接过来了。趟子手之所以不接苏老夫人的银两,倒不是行事谦虚,故作姿态,而是担心落人口实。他知道这次逞强救了苏小姐主仆,无形中已是开罪了同行那几位同僚。回去以后他少不得要受这些人的气,如果他们再知道趟子手还平空得了一大笔银两,又妒又恨之下,趟子手在镖局的日子恐怕要更难过了。
只是趟子手没想到此举居然会引来苏老夫人的疑心。其实收下那二百两纹银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趟子手刚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现在要是收下银两,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正在踌躇犹豫之时,趟子手一转首,忽的看到了身旁的小烟,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他略作一下斟酌,笑了笑,上前行礼说道:“小可不过略尽本份,原不敢愧领老夫人的厚答。但又想,如此岂非拂了老夫人一番好意,那也是大大不该的。因此想出个借花献佛的法子,还请老夫人成全。”
“借花献佛”苏老夫人心里一怔,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很快的回道:“大侠若有所求,老身只要能办到的,自是会尽力成全。”
趟子手道:“小可想以这二百两纹银来换小烟的卖身契,还望老夫人能够成全。”
趟子手此言一出,让身旁的小烟先吃了一惊,苏老夫人则先是一愣,随即转忧为喜,笑容复现于面,说道:“大侠想替小烟赎身,老身自然是要成全。老赵,你速去将小烟的卖身契取来。”
管家应声下去了。趟子手向苏老夫人行个礼,说道:“多谢老夫人成全。”
苏老夫人喜笑颜开,随意的答道:“唉,大侠对我苏府恩比天高,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小烟,从此之后你和苏府是友非仆。你和小姐是一起长大,情同姊妹,往后苏府也是你半个家,平日无事你可要常来走动哦。”
小烟乍惊乍喜之间,心神还尚未定下来,听得苏老夫人言语,忙说道:“谢谢夫人……”说此处,小烟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些哽咽,她又道:“夫人尽请放心,苏府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小烟永远不会忘记。”
正说话间,管家拿着一纸文书走了进来。苏老夫人做了个手势,管家把文书交到了趟子手手上。趟子手随手一转,交到了小烟手里。小烟接过卖身契,双手不住的颤抖,忽的向着趟子手伏身跪倒,道:“大侠,谢,谢……”言未两语,早已泣不成声。
趟子手急忙伸手将她扶起,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趟子手力大,小烟只好站了起来。趟子手又淡淡的笑道:“你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回去好好照顾二老吧,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别的也帮不上忙。”
趟子手说完,又向苏老夫人行了个礼,道:“既然此间事已了,小可也该走了,免得他人生疑。”
苏老夫人道:“既然情势急迫,大侠要走,老身也不敢再多做挽留了。大侠的大恩大德,苏府上下时刻铭记。来日大侠若有所求,只要苏府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办到。老赵,替我送送方大侠。”
趟子手又行个礼,转身向外走去。小烟见状忙紧跟了几步。趟子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现在不能回家去,还得在苏府呆一些时日,以免消息泄露。日后若有机缘到岳阳去的话,记得一定去看看我。”
趟子手说完径直出了书房,小烟看着趟子手的背影,呆立久久。
原来前些日子闲聊时,趟子手曾听小烟说起过她的身世。小烟的身世甚为凄苦。小烟一家世代种菜为生,家中有数亩良田。小烟的父母颇懂经营之道,她还有个年长十几岁精明强干的哥哥,一家人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倒也是衣食无忧。谁知,在小烟八岁时,家中突发剧变。当地知府的一个亲戚看上了她家的田地,非要强买。小烟父母自然不肯,那人便寻了个由头,先将小烟哥哥抓了兵役,之后又设下个局,把小烟家的几亩地生生夺了去。小烟父亲气恼不过,一病不起,很快家里便弄得个一贫如洗,三餐不济。小烟父母无奈只有将小烟卖到大户人家,以寻活路。也凑巧,当时苏莫同途经当地去上任,他正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年纪相当的做贴身丫头,便将小烟买了去。后来,小烟父亲病愈,一心想着要赎回女儿,就把住的房子卖了,到南阳来找女儿。只是女儿虽找到了,他却没钱来赎,只好在城外替一个财主看管菜园,只求逢年过节时能看女儿一眼。趟子手当时正两难之际,突然正好看到了小烟,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借花献佛的法子,既解了一时之窘,又完成了老人的心愿,可谓一举两得。
趟子手辞过管家,推着来时的板车,离开了苏府。不多时回到了客栈,趟子手把苏家的马车作价卖了,只留下黑山的那匹马当坐骑。随后,便离开了客栈。趟子手一路南行,不时打听着朱黑二人的消息,听得二人确实向南去了,这才放点心。黑山那匹马不愧为百里挑一的良驹,一日之间便已到了宜城县地界。趟子手没有进城,只在城外的一家客栈住下了。冬日时短,转眼已是天黑,趟子手一路劳顿,到了客栈早早便去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