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没防备他忽然凑上来,且距自己如此之近,她长这么大还没哪个男子对她有过如此暧昧的举动,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由粉面含霞、心慌意乱,又羞又怒的扬起手正要给他一下,听到他的话语后才强忍着,慢慢把手放下。耳旁一股灼热的男子气息不断涌来弄得内心突突的狂跳,又要听清他说话的内容不能分心,一面忐忑不安,一面静心倾听,说不出的难受。此时她万分不敢去看众人怪异的脸色和无数双杀人的眼神。
此诗开篇“虔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是全诗总括,便是此一句,恢弘瑰丽之风已端倪显著,已经把她震慑到了。接着便凝立郁孤台铺开了华美壮阔的山、水、日、风等景致的描绘。她听得如痴如醉、目眩神迷。收尾一句“他年三宿处,准拟系以舟”风轻云淡、意犹未尽,与开篇遥相呼应。待脸红耳赤、心潮澎湃的听完才吁了口气,便如刚享用完玉露琼浆、盛宴佳肴般心胸陡然敞开,同时内心强烈的震撼久久不息。双脚极不自然的后退几步,三尺外站定。这首诗对情景描述之完美,意境之悠远,情境交融之恰到好处,完全像大师之作。他一个弱冠少年有这样的功力吗,用脚去想都知道答案,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完全可以排除抄袭和买来的可能,因为此地没人能写出如此美文,就算李才子诗才都与之相距甚远,真正百思不解。
若是用这首诗与孟旭相博自是稳操胜券,别说孟旭,便是当地的遗老名宿也断无此等才情者。接下来便是该不该帮的问题,想起刘浩说的被骗钱财,此事真假尚待商榷,在山下的时候他们就打过招呼,细思孟旭的表现,应当他们曾经很熟稔,据此推断十有八九是真的,那孟旭的人品就相当卑劣了。孟旭平时表现的谦恭有礼、温文尔雅,没想到背地里尽干些坑蒙拐骗的下流勾当。相对于孟旭的虚伪造作,刘浩在自己的印象中是个油腔滑调的混小子却每有新奇之处并不令人讨厌。思虑及此,一股侠义柔肠、同仇敌忾之心油然而生,便觉得帮他理所应当,当下美目乏彩,定定地看着刘浩道:“帮你请人不难,但这来回耽搁怕要一个时辰,你们约定是时限是半个时辰,恐怕来不及吧?”
刘浩不答,反向孟旭一揖道:“孟举人,是不是以评委到来方始计时呢?”他言中故意凸显对方的举人身份,使孟旭自恃身份无反对的理由,不可谓不妙。
到了这个地步,孟旭自然要表现的大度、宽宏和公正,便点了点头。瞀了一眼张狂得意的刘浩,又一次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冷意。他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下回忆起刘浩在山下及上山后的种种表现,完全不像事先谋划,倒像轻狂跋扈的即兴所为,跟他以前的性格比较吻合,只是好像多了些小聪明。不过诗词之道,靠的是真才实学方能胸有成竹,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小聪明无任何用处。大抵是花了几个铜钱在哪个落魄书生处购得一首破诗,便想来与自己叫板,若真如此,未免可笑之极。再说在这虔州地界,自己的文采不敢说独领风骚至少排名前十,此人之前不是沉迷玩物便是衣食无着,从未进入士子圈,便是买也只能买到些下流之作,就算请来全城的士子来评判也无济于事,思念及此疑虑顿消。方才刘浩与敏儿眉目传情、喁喁私语、暧昧不堪的场景都看在眼里,对比她对自己的冷淡无情,便觉心头咯得慌,一股嫉妒失望之情便熊熊燃烧起来。这贱人竟宁可对一个臭名远播的小混混青睐也看不上自己一个堂堂的举人,真是脑袋被驴踢了,也更加坚定了与刘浩赌博的决心,一定要让他流落街头,变成人人唾弃的乞丐,以消心头之恨。
敏儿见状也不再多言,心情复杂的拉着小翠往外走去。在经过刘浩身边时,久不发言的小翠突然顿住,脆声道:“你欠我家小姐一个人情,酒肆的收益变成你四我六,不过就算你输了没地落脚我也可以给你找间住房,房租自负,这样你也不吃亏。”说罢便兴高采烈、蹦蹦跳跳着下山去了。
刘浩一怔,这小丫头倒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算计到自己头上了,也罢,先赢了这局再慢慢跟你算账,想起那一成的份额,不由一阵肉疼。
众人见李才子既走,便有去意,没成想高潮迭起,竟又出现了赌诗这种难得一见的趣事,哪里还肯挪步,都兴致高昂的等着看热闹,高声谈笑着关于刘浩的话题,于是刘浩的过往糗事便被无情的暴露在阳光之下。并很光荣的成为网上芙蓉姐姐一样的名人。这些人平时没什么娱乐,不像后世有手机、电视和网络要什么有什么,只莅临些勾栏、瓦舍和傀儡戏,剩下的就是诗词歌赋了,朋友相聚口口相传的都是“某某又出新作了,某某纳妾了,青楼某某梳头了,某某行首色艺双绝”等等。今天以后又有了新的谈资,怎不令他们兴奋不已呢。
比起刘浩的淡定,芸娘心里却惴惴不安,这一刻的公子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她心头有着无与伦比的伤痛,把微薄的希望击得粉碎。她完全不敢相信,信誓旦旦、洒脱温柔的公子把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只感到全身冰凉,不由得泪眼迷离。看着公子一副气定神闲的大玩家的做派,多想把他拖离此地,可怎么能搬得动一个一百七十五公分的男子呢。想负气独自离去,一只小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动弹不得。万般无奈只好茫然的等待着不幸时刻的到来,愤懑焦灼的等待是如此的难熬,难熬的时刻竟然如此的漫长。
当楼台里涌进十多名老少各异、风度翩翩的士子时,顿时热闹、拥挤起来。各种寒暄、行礼,一浪接一浪的充斥在郁孤台上空,众人很自觉的让出一条通道。没法不让,因为这些人都是卢兴诗社的成员也是州学馆的学子,都有秀才以上的身份。还有一名举人和一名太平天国元年进士现任虔州同知州。按宋律,考中了举人已经有了朝廷的俸禄和做官的资格,等同于朝廷官员,而通过了殿试的举人就是进士,自然官阶更高。由此可见卢兴诗社比文兴诗社不管是名气还是实力都要强一些。由于楼下太过拥堵,身份略高的都上了二楼,刘浩也跟在略显疲乏的敏儿身后上去了。
二楼比一楼更窄,只容下二十多人,那些身份名气稍低的自觉的没上来,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束缚了他们的脚步。敏儿低声介绍了同知州和举人的概况。同知州叫钱惟庸,字萧逸,是卢兴诗社的名誉社长,五十上下,面目清霍,稍有皱褶,蓄长髯,整日喜欢吟诗作对。举人卢得功,商人之子,正积极预备明年春闱。刘浩听了暗自惊讶,这小妞到底是什么身份,晃眼间就把堂堂副市长都能请到,若说凭她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就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是没人信的。这边介绍完了,敏儿又跑到钱惟庸面前恭敬的介绍了刘浩,由于嗓音清脆柔美,就把嘈杂声都压了下去,所以这番介绍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就是小问题难倒李才子的刘浩。”这句简短的介绍,瞬间就把刘浩的身份衬托得高大起来。
敏儿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用心中的男神做陪衬原本是她非常不愿做的。在刚才回城的路上满脑子都是刘浩的那首诗作,然后又把可能写出这种级别的作品人选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她来虔州虽两年不到,却社交频繁,各种与诗词歌赋有关的集会几乎都有她窈窕的身姿,这张天使般的容颜几乎闯入了全城所有文人士子的午夜梦回中。所以她对城里的文人圈自然非常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会不会就是他自己写的,这个念头冒出以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随即心中又回响起茶楼那似笑非笑的一句话:“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偶遇”,刹那间一个幽默洒脱却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男子形象便却上心头,不由脸色一红,暗骂自己昏了头了,急忙加快了摇扇的速度和匆匆的脚步……
刘浩一听感激的看了一眼敏儿,不紧不慢的上前向钱惟庸见礼道:“在下刘浩见过知州大人,钱大人能在百忙之中能来教谕小子,小子感激不尽。”钱惟庸书卷气息浓郁的脸上深邃的目光斜睨了一眼,右手捋了捋长髯好整以暇道:“狂妄的小子,见了老夫就不要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假模假式了。想出名不是这样做就能成的,一旦沾上了铜臭和血腥气,出的就是恶名。你心中有一把刀,现在虽然不是很锋利,照样能杀人,但我不喜欢这把刀。现在叫你放手你肯定不服,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斤两又是怎么善后的。我是看在乖侄女的份上才来的,好热闹也是我的本性。我听了乖侄女的描述,以为你是个绞尽脑汁梦想一飞冲天的穷酸书生,见了面才改变了想法,你是个精于算计的玩家,你以前的经历只能证明掩藏的好。别的我不想多说,孟家小子,你们可以开始了,磨磨唧唧的让人心烦。”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虎得刘浩一愣一愣的,这老小子也太神了吧。刚见一面就能把自己的情况估摸得八九不离十,这得要多丰富的阅历、多缜密的逻辑推理和过人的智慧,有这能耐做宰相都够了,怎么能到这偏远的地方任一个没实权的闲散副市长?看来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呀。在他面前,无聊的掩饰显得很多余,便心悦诚服的道:“小子遵命,只是这件事需要立个字据,否则口说无凭也是枉然。”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应该的。”老头道。
孟旭本来就想这么做,自然毫无异议,当即挥毫快速的写好一份契约,双方看过后各签字画押交给钱惟庸保管。钱惟庸看了赞道:“孟贤侄果然好文才,字也不错。”说罢收入怀中。
接着刘浩又说道:“小子握笔的手在前几天摔伤,至今没好,能否我口述请人代劳?”想想前世虽然写过毛笔字,却丑的惨不忍睹,只能以后慢慢练习了。
钱大人有些释然的看了他一眼,道:“难怪你小子签的字像狗刨一样,原来有此一节,这个应该可以吧,孟小子,你说呢?”得到孟旭恭敬而肯定的回答后就宠溺的微笑着对敏儿说:“乖侄女,是你叫我老头子来的,只好由你来写了。这便开始吧。”
敏儿哪敢违拗,只好准备好笔墨纸砚,小翠在旁边撅着嘴磨墨。刘浩站得笔直,双手交叉握在背后,慢吞吞走着,一副高深莫测状。心中默数着脚步,当走到第七步时站立,觉得作秀的火候差不多了就曼声吟道:“虔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这一句刚吟出孟旭便脸色微变,众人也一阵惊诧,钱知州面无表情的微眯着眼捋着长髯。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诗词之道亦然。这开篇一句大气斐然,既是开篇又是总纲,后面的不凡已初窥端倪。
刘浩不理会他们的表情,自顾自的接着念下去,为了烘托意境,他念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直把听众带入诗中描绘的仙境之中。当他舒缓的吟出最后一句时,众人已于画境的激动中缓缓的归于平寂。就像一位画师,从高山流水的起伏中收尾,虽然意犹未尽,但无论多瑰丽壮观的画面,丹青手总是要收笔的。良久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好,太好了,郁孤台的景致已被它描述殆尽,刘公子七步之内便能作出如此美文端的好文才。”于是叫好声响成一片。
钱知州听后一言不发,如此绝妙的佳作在他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早已肯定刘浩准备好了立于不败之地的诗作,可没想到此诗用词结构之严谨,意境之瑰丽高远,竟有大师的风范,哪里像一个毛头小子能作的出来的,也没听说过此地有如此大才。这小子身上有股自己看不透的神秘东西,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那样难以触摸。自己为官一生,对朝堂上的波谲云诡都能一眼看破,对人心的度量和揣测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仍旧看不透眼前这个从容淡定的小子,不由有些沮丧。
孟旭面如死灰,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决计作不出这等好诗,遂决定不再献丑。知州大人在场也不好撒赖说他是买来的,这么好的作品是用钱能买得到的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其实刘浩都不用请人评判,此诗一出,自己还敢不认账吗?除非不想在这里呆了,否则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自己淹死。没想到这小子心机如此深沉,他请这么多人来是生怕自己出丑得不够彻底。今天只好先认栽,以后慢慢找他算账。
最觉得难以置信的就是芸娘了,她一直迷茫的跟在少爷身后,小心肝紧张得砰砰直跳。直到此刻众人轰然叫好才如梦方醒。他虽不懂欣赏诗词,但他们的表情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没想到少爷醒来后写诗也这么厉害,以前他从来不写诗的。不由暗暗责备自己差点坏了少爷的报仇大事,决定以后不管少爷要自己做什么绝不违拗。
敏儿虽然在记录着,内容已经不用他念都能写出来。偷眼向刘浩瞄去,只见他昂首挺胸、神态悠然、俊逸不凡,便没来由的一阵耳热心跳。突然手一抖,一大滴墨汁便滴在纸卷上,引来小翠不满的嘟囔:“小姐,你怎么心不在焉啊!你看这几行都糊了,只能重写了。”
“孟贤侄,该你了。”钱惟庸慵懒浑厚的男中音弹压了场中的噪音。众人这才醒悟还有一位没写呢,其实大家同城这么久了,谁有多少斤两都心知肚明,只是对今天杀出的这匹黑马却偏偏不了解,这家伙从未参加过任何形式的聚会,以前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玩家,今天却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美文,此事透着诡异。应该是买来吧,一些寒门士子为了生存偶尔兜售诗词给一些纨绔,这些人把买来的作品用于交往卖弄,或携至青楼以获美女青睐,或为了应付长辈的考察。可那些能买到的大都是一般的诗作,到哪儿能买到这种极品呢?于是自负聪明绝顶的士子们便百思不解了。
“在下就不献丑了,甘愿认输,五千两银子明天会一文不少送到刘浩府上。”孟旭无比愤懑的道。
“多谢孟举人承让,在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实不相瞒在下玩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赢呢。真他娘的爽,您就不试试作一首,你这样摆明了相让会让我觉得赢得不光彩的。胡天南、袁煦洪他们会拿脑袋撞墙的,不行,你还是随便作一首把我的宅子赢去吧,求你了!我相信你能行的。”刘浩愁眉苦脸的调侃道。
“行了,你小子缺德,有你这么损人的吗?得了便宜还卖乖,带着你的小丫头给老夫滚下山去。记得把酒肆弄好点,过几天老夫要去喝酒,若是有一点不如意,把你酒肆砸了。”钱惟庸气势汹汹的吼道。
砸吧砸吧,又不是我的,还不是你乖侄女的,有这么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的吗!刘浩腹诽不已。面上推出殷勤的笑意道:“欢迎钱老莅临小店,定不会让您失望,小子这就走。”说完深深一揖拉着芸娘趾高气昂的下山去了。
其实刘浩是很感激这位钱老的,外人或许没发觉,钱惟庸看似不经意的把契约装在身上就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漏痕迹的帮自己解决了后续麻烦。若是契约放自己身上,凭孟家强大的家势,要捏死弱小的自己便象捏死只蚂蚁般容易,按原定计划是把这笔钱悉数交给敏儿作为酒肆的投入,这样做也是打个幌子寄放在她家而已,相信这丫头没那么黑会吞没自己的钱。后来钱老问自己如何善后时才突然想到,这样做有个极大的漏洞,虽然钱安全了,可是人不安全,他随时都可以叫人找自己晦气。现在钱老拿着契约就完全不一样了,钱老是官,若是自己出了问题,他完全可以凭着契约这个呈堂证供把孟家拿下。孟家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下手。何况临走时那句看似训斥的话,其实只是向大家表明与自己关系的不一般,至于过几天要来喝酒的话更是在向孟旭补充说明了他会经常关注自己,若是自己出事他立马就会知道,如此一来就把自己的安全问题圆满的画上了句号。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只是不明白才初次见面,他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