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大惊失色,他本想着夫子会像往常一样,自己私下里逐个批阅呢,那样也就能用小狸子写的这张东西随便糊弄过去,大不了得个“文笔不堪”的批语,哪知道夫子今天的授课改成了念文章。而且第一个就念他的。没办法,谁让他来晚了,文章放在了最上面呢。可那文章是十岁孩童的代笔,能好到哪里去,本来只是为糊弄,现在却要被当众读出来,这下岂不是要丢丑了么!张放大窘,可哪里又能想得出办法去阻止夫子。
“这是式之的文章。”田夫子目光扫过纸头,“连自己名字都没写,真粗心,还好你刚放在这里,为师我还记得。题目是——”他忽然住口不语,灰白的眉毛挑起,眼神怪怪地望着张放。
张放也不知道题目是什么,自己走时着急,又没把这布置的文章当一回事,路上那纸就一直塞在书篓里,自己根本没想起来看。
“题目是——”田夫子慢悠悠地再次开口,“啊,我的家乡。”
张放一怔,心底开始生凉。
田夫子念了下去。
“我的家乡叫梧丘,坐落在岱山脚下。岱山是一座天下闻名的大山,上面有好多美丽的风景,还有好多的名胜古迹。听爷爷说,岱山是我们大辰的圣山,山顶上有个大台子还是当年太祖爷爷祭天的地方。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都充满了骄傲。
我的家乡不光有山,还有一条河,叫做漻水。漻水从梧丘城的北面流过,又宽又长,远远看去,波光粼粼,像条银带子;走近了,就能看到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和小虾,活泼又可爱。漻水慢慢地往东面,汇入玉河,最终流进了大海母亲的怀抱。”
田夫子抬起头,“大海母亲?”他的表情就像是受了什么打击。张放想哭又想笑,却不敢吱声。
田夫子定了定神,开始继续往下读。
“在这山和水之间,就是我的家乡梧丘。
梧丘不仅风景优美,更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听爷爷说,梧丘的历史上曾经出了很多有文化的人,为我们大辰朝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都是值得我敬佩和学习的人。为了长大后成为像他们一样对朝廷有用的人才,我一定要努力学习。
春天,漻水边上,农民伯伯种下稻谷,我就来到河边,埋头苦读,把我的小小心愿也播种在书册之间。夏天,岱山上的绿叶遮蔽住骄阳,小松鼠和小兔子满山奔跑,我就走到大山上,让自己的读书声传入山中,好被圣山公公听见,让他保佑我像小松鼠一样快快长大,好为朝廷和万民们做出贡献。秋天,山上的果实和河边的庄稼都熟了,各家各户都开始交租子,我就找些果实稻米来放在案头,好时刻提醒自己,要学有所成,不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让他们以后不用再交租交粮。冬天,田野和高山上都飘过洁白的雪花,梧丘城变成了美丽的白色世界,我就跑在大街上,恳求上天让来年是个丰收年,让城外的饥民们都有饭可食,让城里的粮库再次满仓。
我会加倍地努力,加倍地勤奋,将来成为朝廷的栋梁,让家乡变得更加富饶,更加声名远扬。
啊,我的家乡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爱我的家乡!”
夫子读完之后,良久不语。张放的脑袋就深埋在双臂之间,不敢抬起,也不知道夫子的神情。他左右扫了两眼,发现周围那些白衣学子们都捂着嘴憋着什么。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十岁孩童的笔下之物,张放觉得这东西倒还说得过去,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小狸子昨晚咬着笔头,使劲憋词的模样。可关键是,这文章现在是他的文章!
夫子开始咳嗽了,难道他很生气?张放鼓起勇气,把头稍抬,发现夫子满面通红,正慢慢站起身。
“为师稍有不适,去走走,你们先在这里自行讨论下刚才式之的那篇,那篇,咳,那篇文章。”田夫子神色怪异地把话说完,晃晃悠悠地往东边小池塘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放深感惭愧,早知道他宁愿被吴老三的棍子打死,都不会让小狸子来代写这东西了。
夫子应该看出来了吧,这么明显,他心中不停忐忑。让人代写课业文章这种事可大可小,然而如今被这么多人知道了,夫子恐怕不会轻易饶过自己。退一步讲,就算夫子和别人没看出来这是代笔,那能将文章写成副少儿文学的模样,他还能逃过一顿骂吗。
倒霉啊,怎么这么倒霉,昨天和人打了一架,今天又出这种糗事。
没等夫子离开多远,一阵哄笑就在老槐树下弥散开来。张放无可奈何,只好不管。忽然旁边挤过来一个人,正是前日与他一起喝酒的柳大同。
“式之兄大才。”柳大同一本正经地打了个躬,“连夫子都为兄台此文所动,惊得离座而起,真是可喜可——”
“行了。”张放打断他,“欠揍是不是,正烦着呢,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说正经的?好,听说式之兄昨天跟人打架来着,莫非是脑袋被踢,以致心智退回十年之前,不然文风怎会如此幼齿,如此——”
“算了闭嘴吧你。”张放郁闷地道。柳大同笑嘻嘻地缩回原位去。
过了一小会儿,田夫子走了回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张放垂头丧气地等待他的训斥惩罚。
然而田夫子却提也没提刚才那篇“文章”,也没有询问众学子们对那篇“文章”的看法。而是直接又从身前抽了另一篇出来,“接着读。”他说道,神色已恢复如常。
张放有些惊讶,夫子虽不严厉但向来严格,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不提,就放过自己了?
他还在疑惑着,那边,田夫子已把一卷写满字迹的绢帛摊开,道:“这一篇是君清所做,题目是——梧丘兴赋。”
夫子称呼“君清”的这人姓尹,名济,字君清,就坐在张放左边不远。张放一边庆幸着逃过了一劫,一边转头去看尹济,发现那家伙脸上懒懒的,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文章被读到了而有什么紧张或兴奋。这倒不奇怪,尹济这个人就是如此,听课时向来心不在焉,课业之余却爱纵酒狂歌,流连青楼,而奇怪地是他的功课竟一直还很好,让书院其他学子都羡慕不已。不仅如此,这家伙还长着一副好皮囊,丰神俊朗,秀逸不群,最重要又出身梧丘世家,所以很得书院里正值怀春年纪的少女们喜爱。夫子念出他名字时,立刻便引得女学子那边冒出了几声轻呼和叽叽喳喳的议论。
夫子咳嗽数声,待四周平静下来,才捋了捋长须,开始念诵手中文章。
“吁兮!天生道以御万宇,地载德而秉众生,天地降福,爰及东野,凤凰承瑞,起自高丘,翔于朝阳,栖于梧桐,因之具名,实为梧丘,梧丘既生,尔来千八百岁矣。
煌煌神熠,照我雄州,梧丘为冠,兹是百代,山川凭倚,人物风流,盛衰罔替,兴革难休。终臻末世,日昏月黯,一朝兵起,而天下崩沮。于是宗庙倾颓,礼乐难觅其迹,德化沦丧,辄以杀人为功,怀仁之士放逐山野,穷兵黩武裂土封侯。湮谷积尸,江河血污,饿殍浮野,啖人为馐,夕蹈猛虎,昼闻鬼哭。天下扰攘,太平难求。
圣人应劫,托生于此,感积世之流虐,于是登岱山以览天极,著文章而演礼义,教化始行乱世。又百年,太祖执策,起事玉口,应天承命,南下梧丘,扫除六合,涤荡群丑。于是肇皇始,建霸业,遂修缮城池,因以为都,立坛岱山,因以封禅。七击残贼,一匡曲部,及至平、并,御戎云州,天下始宁,而梧丘为四方之枢,一时兴焉。
逮至元皇帝,都畿西移,然亦龙兴虎视,隽秀不掩,圣人之化,泽流绵绵。代有三公,九卿熙然,高士云集,天下称善……”
洋洋洒洒千余言,夫子最后终于读完,他捻着白须,沉吟片刻,点了下头,“虽说立题、谋篇、章句都仍有很多不足,但至少——”他话音一转,幽幽目光向张放处投来,“比刚才那篇要强多了。”
张放赶紧低头、收胸、缩脖做鹌鹑状,心想没准这副羞愧之态,还能让夫子今天看他顺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