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众人的文章都被夫子念了一遍,并作了点评,有的还让大家共同讨论,到最后一篇文章被评完的时候,日头已经高挂天顶,看样子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晌午了,澄净的碧空中点缀着几朵白云,看起来分外美丽。大槐树下的众人为追逐树荫,已是挪了两次,如今那明亮的阳光又爬上了外圈学子的白衫,好在夫子似乎已经打算结束今天的课程,正按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起。
“今天就到这里吧。”咳嗽两声后,他挥了挥手。
席地而坐的诸生都露出快乐的神情。
“一听下课就这么高兴,真是没出息。”夫子摇头叹道,“一味想着贪玩游乐,不如再好好把自己的文章都看一遍。得差评的,要想想差在哪些地方。”说着他瞟了张放一眼。“文辞尚可的,也应戒骄戒躁,看看何处还须改进。”
众人端正恭肃地一齐应了声“是——”,待夫子转身,却立刻嘻嘻哈哈地站起,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商量着中午该去哪里小酌,或是去哪家楼子听哪位姑娘的妙曲。张放可没钱逛花楼,也不敢在今天出了糗之后还跟人去喝酒,怕被取笑,只能是提起书篓,准备回家。
弯腰的时候,胸口被劲力扯动,又是一痛,他咧了下嘴,自然而然想起昨天打的那场架,然后不禁往郭冲那边望去,看到家奴郭青正在帮主子收拾书篓,郭冲自己则一如既往地昂首阔步准备离开,然而就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也忽然往张放这边瞟了一眼,看到张放正瞪着自己,不由双眼一眯,却并没说什么,只是把下巴又抬地高了些,转身走开。
张放有些奇怪,他还以为郭冲至少会派家奴过来好好嘲讽自己一番的,没想到便这样走了,难道昨天那般结果他便满意了?传说中的郭二公子可不是这样宽宏大量的角色。不过想不明白他也不多想,揉着胸口,他迈开了自己的步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夫子的声音透过熙攘嘈杂的人群传入他耳中,“式之,你先留下。”
张放一怔,干嘛叫自己留下?难道还是因为之前那篇文章?难道夫子还是想给自己一些惩处?张放看到周围人都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目光中怜悯有之,宽慰有之,讥笑有之,疑惑有之。他垂头丧气地放下书篓,静立等待。
柳大同走过张放的时候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放心吧,明年这个时候,我会给你坟头摆上一炷香的。”
张放瞪他一眼,“我若成鬼,就抓你来陪我喝酒。”
柳大同一缩脖,赶紧跑开。
尹济走过张放身边时也停了一下,“你那篇文章很别致。”
张放此时很没好气,“挖苦我的人够多了,不用再多你一个。”
“我可没挖苦你。”尹济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你文章没被夫子骂,却跑来说我写的好,这不是挖苦是什么?”
“没被夫子骂有什么好处?”尹济似乎有点不屑一顾,“倒是你的文章与众不同,颇为有趣,胜过那些酸腐旧文,我要早想到,就也写得好玩点了。”说罢,他摇了摇头,扬长而去,只一人孑孓独行,倒也并无奴仆相伴。
能装X装到如此水平,可真是家世、文才、卖相缺一都不行啊,张放煞为羡慕。尹济刚才的话他信了,因为这家伙一直便是如此奇怪的做派,别人以为好的他以为无趣,别人以为差的他却拊掌叫好。而且这家伙虽看起来不太合群,但与张放还算是能谈得上几句话,他说张放与那些俗子不同,张放自己却一直纳闷,他大俗人一个,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了?
很快人就走光,槐树底下只剩了背对他的夫子,他慢慢走了过去。
左右无人,视野中只有晏雨如往常般在那方池塘处静坐看书,好像并不怕热。不过她和这边离得也算远,于是张放便轻松了下来。
毕竟没有人看着了,若夫子真地责骂,他也可以嬉皮笑脸顶过去。
没人的时候,夫子一般不会太过苛刻,好对付点。
更何况他与夫子的关系,比一般人也更要近些。他当初是个流浪野孩子,就像城外千千万万的流民们一样,每天忍饥挨饿等死,数年前是夫子收留了他,给他饭吃,给他找了地方住,让他能自食其力,甚至还让他入了郡学读书。
所以张放便自恃着这股多年以来的亲近,等待着夫子责骂的到来,正所谓“他强任他强,脸皮厚如缸”,任尔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只要心中抱定这样的信念,自可如以前无数次般,全身而退。
果然,夫子转过身来的时候,显得很是严肃庄重,一股子阴沉从他面上横七竖八的皱纹里往外冒,让整张脸看起来像一个放了多日没吃的干瘪包子。这念头让张放心里的那点不安消散了一些,于是面上依旧恭肃,脑袋里就开始盘算中午回家要不要蒸顿野菜包子吃。
“你——”夫子拉长音调开了口。张放回过神来,等候训诫。
然而他等到的却并不是对他文章功课的批评,“你身上的伤好点了吗?”夫子皱着眉头,看着张放的胸口。
张放一惊,有些出乎意料,怎么问起了这个?而且看他样子好像还知道自己伤在了胸口,显然告诉他消息的那人当时就在现场,而且离得很近。其他学子不太可能,难道是晏雨?张放转头望了望远处池塘边那白色身影。
“别看了,就是雨儿对我讲的。”夫子明察秋毫。
张放尴尬地一笑,“那个,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说着这话,他心里却开始发虚。夫子一直教导他们君子动口不动手,最不喜门下学子在外面任性使气,打架斗殴,偏张放又是个爱纵意胡为的主儿,平日没少受夫子“教导”,比如罚背经传二十篇,抄写“忍”字三千遍什么的,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次架打得比以往每次都大,还弄得满城风雨,不知夫子会怎么处置自己。张放心下惴惴,笑得愈发卖力。
可夫子却又不说话了,只看着他不语,过了一会儿,还是这样阴沉着,张放就慢慢笑不起来。他本来做好打算要心似磐岩,不动如山,可老头根本没提文章的事,却沉着脸问起了他的伤情,这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就好像你摆好了阵势以为敌人从前方来攻,可结果他们却打从你屁股后面杀了出来,弄得你阵脚大乱。
夫子仍在看着他,不说话。天上云在飘,树上蝉在叫,张放的小心肝扑拉扑拉乱跳。夫子的脸庞此时已经不是包子,而是变成了城南的岱山,重重地压在他心头。
半晌后,夫子才终于开口,“被人打了,滋味可好受?”
张放松了口气,之前黑云压城,心里比较紧张,现在雨终于下起来,他心中反而开始转安。
“我可不是挨打,吴老三也被我收拾了一顿呢,我——”忽然他看到夫子脸色,赶忙住口,低下头去做恭顺状。
“哦,原来是你打人家了,那打人的滋味,可好受?”
这回张放没接嘴,他决定还是放聪明点,一声不吭算了。
“不好好用功做学问,偏要与人争强好胜。”夫子哼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我何必教你这这些拳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