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小狸子叫起来服了一次药。这孩子脸上神情极为兴奋,想来文章是写好了。嘱咐其去另一方草塌上睡下后,张放翻了个身,再度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撑开的窗户落进来,洒在榻上。院外梧桐树上的雀儿叫得极欢,看来天气会一直不错。穿衣站起,他发现除了胸口还疼外,身上其他的地方,果然已如胡老头所言,并无大碍了。走去外间,他看见小狸子正蹲在门口,拿着卷书在看。
“这么用功啊。”张放啧啧道。
“先生说了,朝夕功课不可废。”
张放心想你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现在什么时辰?”他问。
“大概刚过辰初吧。”
“什么!”张放大惊,这才想起抬头看看太阳,发现已经是升到了东边那颗高柳的树梢上。去书院要迟到了,“你怎么不早叫醒我?”
“娘早上来过,说让你多睡会儿,还让我告诉你今天就别去书院,请假养伤算了。”
“不成。”不能让郭冲那厮看到他的坐席空着而心生得意,这是气势,他可不能输,郭冲想对付他,他便一定要做出副毫发无伤的样子。想着这些,他直奔大门而去。
“阿放哥,你干嘛去?不吃饭啦。”
“哪还有时间做饭。”张放道。
“不用你做,灶上有蒸饼和酱菜,是娘早上端过来的。还有你都没拿上我写的文章呢,你不是说要让田夫子帮我看看的吗?”
张放拍拍脑门,心想刚起床脑袋就是晕,灶上有东西也没瞧见。他走回里屋,把两张蒸饼就着酱菜囫囵吞下,然后一把抓过小狸子满怀憧憬递过来的那折麻纸,塞进书篓,抢出了门去。
“你还没敷药呐。”小狸子大喊,张放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街口。
脚步仍有些虚浮,他晃晃悠悠地往着城南的书院奔,本来还打算把小狸子的文章誊抄一遍,好换成自己笔迹的,也没有时间了,不过无妨,夫子问起,便说是因为自己写前喝了点酒,以致握笔不稳吧,能不能让人信服就不管了。路上他不时见到一些烂木牌与瓜果皮,想是昨天看花会人留下的。经过了前一日的狂欢,今天的街边显得有些安静,匆匆走过的路人们都沉默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玩得乏了。如此倒让城里雀儿们的叫声显得有些热闹。晨曦在城里无数年来被踩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树影,张放乘着早上这树荫下的凉快,加速疾走。
饶是如此,他仍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书院,比往日慢上了许多。
梧丘是诗书教化之乡,所以这郡学书院也颇大。正门在南,迎门是礼贤堂,供奉着一些前代的先贤与大儒。往后面是五间草堂,便是正式的学舍,最大的一间可挤下数百人。不过这些草堂一般只有在雨雪或寒冷的时候才用,院里的经师们往往喜欢在露天里授课,说是能够法天则地,纳天地自然中的浩然正气,如此一来,东边的那片大草场也就成了真正授业的所在。那处地方宽广非常,青草没踝,绿树点缀,中间有一颗老槐最高,据说已是千年的寿命,须数人合抱方能围拢,根处有一贯穿通透的树洞,人可以弯腰走过,树冠铺展极宽,下自成荫,便是书院里授课的主场所。那天田夫子便是在这棵树下,将晏雨引介给一众学子们的。槐树再往东,靠近院墙处,城内明渠水被引入院内,形成一小方池塘,里面种着荷花,还有些鱼虾,便是前日张放酒后醉卧之处了。
至于书院西边,在在五间大草堂之后,有一栋二层藏书楼,名叫太一阁。这楼的名气比书院本身要大很多,因为它号称天下藏书第三。第一、第二的都在京都禁地,远在西方千里之外,一般人也无法进入,所以这里自然就成了天下普通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岱山郡毗邻的东莱、玉口、漻阳三郡,有很多学子慕名来此就学,便是因为这楼的名气。
而楼后面,隔了一条矮墙,书院的最北,就是那些外地学子们寄宿的地方了,至少,是那些家境贫寒,无钱寄居旅舍之人的居住之处。几排草房,虽然简陋,却也干净舒适。
张放从后门进入书院的时候,正好便看到有人三三两两地从这院舍中走出来,往东草场而去,他心道万幸,看样子还没有开课。
郡学书院的学子,因水平与专修的不同,是分开听课的,课并不多,一日最多一讲,一讲最多两个时辰,没课的时候没人管,用功的人会自己修习,阔绰又爱闹的便在城里面花天酒地,各有不同。学员总数很多,据说当初文风最盛的时候,院中有千人,就算是如今世道混乱,无人向学了,院生人数也还有三百多。不过因为分时授课,且学业不重,所以教授课业的经师只有三五之数,而且并不固定,有时是郡中的文学掾史——也就是管文化教育的官来授课,有时候是邀请来的郡中名人大儒。真正常留书院里的教席,其实只有田夫子一人而已。
田夫子年届七十,已是古稀之岁,据他自己讲,在这书院里他已呆了近二十年,教出了数代人。最近他身体不好,老是咳嗽,总说自己要放下这担子,到岱山中结草庐颐养天年去了。
张放却不信他的话,老头儿爱教书,爱育人,爱逮着少年们使劲讲人生道理,张放觉得他一定会教到吐血的那一天才肯罢休。
果然,当他抵达大槐树下的时候,田夫子已在那里席地而坐,面前放着几摞麻纸与竹册,想来都是同窗们交上去的文章。
“式之,就等你了,赶快入座吧。”田夫子呼着张放的表字道。
张放上前把自己的那篇“文章”放到夫子膝边的纸沓上,然后落座。坐下的时候他瞥了自己左边不远的郭冲一眼。那厮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前方。
田夫子捋了捋那一尺余的皓白长须,又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这才扫视下方众学生,说道:“昨日无课,想必你们都去看花会了。”
看花会是梧丘人一年一度的传统娱乐活动,不是啥丢脸的事,所以大家纷纷点头。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圣人也有怠思之时,偶尔玩乐一下也好,听说昨天许多人都玩地很尽兴。”说这话时,老头目光往张放这瞥过来。
张放心中一紧,为什么看自己?难道夫子知道昨天的事了?郭冲肯定不会和他讲的,难道是晏雨?他不由自主往晏雨那瞟了瞟。女学子们坐在离这边较远的地方,所以他并没有看清晏雨的神色。
“学而生乐,乐而思学,这才是你们应该践行的学乐之道。可惜这道理我看你们也没有几个人能懂,个个玩得疲乏倦怠。既然如此,那今天便不讲经义了,日前我要你们以梧丘城为题写一篇文章,现在你们的文章都在这里,今天为师就和你们一起,评点评点这些文章吧。”
说着,他顺手抄起一份麻纸折开。
正是放在最上面的张放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