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慕容、庄霭雯、小川儿都陆续下来,无不满脸惶恐之色。李妈妈也赶了来,听何玲子说地下室内可能有险恶,便说要去唤醒另一个会骑自行车的下人,让他快些去巡捕房报案。庄小霖点头应允,又说:“下面危机尚存,我去看个究竟。诸位都离这门远些,准备好绳索,如果有人逃上来,就一起绊倒他。”说罢,拉开门走入黑暗。何玲子随后跟入。
摸黑走到楼梯最底,一路无碍,但何玲子阵阵心惊——血腥之气刺鼻,加上刚才听到的惨叫,绝非良兆!“嚓”的一声,庄小霖手里现出一丛火苗,是他打起了一只打火机。他是不是也闻到了那血腥气味?火苗在他的手里颤抖着。但两人都没有说话,生怕交谈分神。自从昨晚有过类似的遭遇,庄小霖显然记准了火烛的位置,在堆放杂物的架子上摸到了一盏油灯,用打火机点着了灯里的残芯。
油灯被点着的刹那,爆开一小团火,将地下室照亮只一瞬。这一瞬已足够。哐啷一声,油灯落地,地下室再次恢复黑暗。
就在油灯被点燃爆火的那一瞬,两人都看见了,在地下室正中、昨晚还躺着庄世尧尸身的那条长桌上,今日早间尸去桌空后,此刻,又躺上了一条尸体!
或许,还不能算尸体,因为尸体不会蠕动。虽然在蠕动,那的确是具尸体,庄亿索的尸体。胸膛大开。
庄小霖惨叫一声,黑暗中传来一阵快速但踉跄的脚步声,紧接着,“砰”的大响,有人兴奋地叫:“放倒了!”随后是小川儿的声音响起,“是少爷!”定是庄小霖冲出地下室的时候,上面设伏的仆人们以为凶手逃窜,用绳索绊倒了庄小霖。
何玲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记着油灯落地的方向,在地上捡起了油灯,同时在不远处摸到了打火机。
地下室里又有了昏暗的灯光。的确是庄亿索的尸体,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或者,只是身体不自主的一些抖动。血流满地,他的头歪在一边,他的胸腹被从中破开,里面的脏器已经消失殆尽!
昨日听说蔺修贤的死状,听到说他胸膛大开,何玲子的腹内就一阵翻搅,而此刻亲眼目睹如此惨状,她几乎也有了要飞逃上楼梯的念头。
守灵奴说的不错,胸腹的开口处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利器所划,而像是被一双手硬生生地撕开。那些脏器,都去了哪里?
凶手,又去了哪里?何玲子木立在台前,看似迟滞,其实将五官都调动起来,嗅、听、看,仔细观察地下室内,是否有凶手的存在。同时想着:自己听到惨叫后立刻就起身下楼,赶到地下室的时候,庄小霖和仆人也已经到了,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凶手怎么可能来得及杀人、掏净脏器、再爬上地下室的楼梯?
何玲子秉灯仔细审视庄亿索的头脸部和颈部,看到了些许血迹和刮破的皮肤,吻合守灵奴对蔺修贤死状的描述。查完整个尸体,她的目光专注转向地面。从台子上庄亿索尸体内流出的血积在桌下的地面上。但没有沾血的脚印,也没有血滴通往任何方向的轨迹。开膛取脏器的人,难道不会是满手血污吗?抑或凶手是某种邪魔,作案后就隐身遁形。
想到庄世尧的尸体也是来去自如,何玲子手心微汗:莫非真如守灵奴所言,乱世之秋,也是魑魅魍魉纵横之际?
她同时相信,这一切都有个说法,有个因由。庄世尧的尸体和杀害庄亿索的凶手,从哪里出入?庄府的人都说这地下室除了楼梯上的那扇门,再无门户,果真如此吗?何玲子再次将地下室仔细查看一遍,最后停在了墙上一面陈旧的巨幅年画前:龙凤在赤色的祥云霞光之间,俯瞰着梦想中丰饶太平的人间。那年画两尺多宽,六尺多长,用锦绳挂在墙上,几乎垂至地面。
这样的巨幅年画并非罕见,引起何玲子警觉的,是那年画的帛布,似乎在微微波动。这寻常人无法察觉的轻微动静,落在了何玲子眼里。
无风不起浪。风从何来?何玲子掀起了那年画,惊叹:原来如此!年画后是一道半人多高的铁栏门,门后黑洞洞的,地下是漆黑的炭灰,这是一个西式壁炉!这样的壁炉,在客厅里也有一座——枯楼的前主人是位英国富商,而租界里英式小楼中大多有壁炉。这样复层的壁炉设计也并非绝无仅有,地下室的壁炉和客厅的壁炉通过不同的烟道排烟到主烟囱,通出屋顶。只不过住进来这两日,庄家似乎从未使用过壁炉。
何玲子猫腰钻入壁炉,油灯向上照去,向上的烟囱壁边有凸出的石砖,显然是供清扫烟囱的工人攀爬所用。她凑近到最下面的两块凸砖审视。
看见了新鲜的血迹!
16.碎脸
从客厅壁炉伸出去的主烟囱里并没有类似的台阶,听打杂的下人说起,他们清扫烟囱时,会在屋顶烟囱口垂一个长长的木梯进去,固定了,再爬下去清扫。如此说来,凶手和庄世尧的尸身,也可能是由长梯进入烟囱,再爬入地下室的壁炉。因为同时有烟道连通主烟囱,客厅和地下室的壁炉实质上是相通的。刚才凶手可以由地下室的壁炉爬到客厅的壁炉,从客厅的窗子跳出去,即可安然脱逃。当时众人齐集在地下室的门口,离客厅甚远,如果凶手爬出,绝不会有人注意。
何玲子在客厅的壁炉外,果然看见了灰黑的鞋印。她蹲身细看,脚印硕大,多半是男子,脚底无纹路,穿的多半是布鞋。鞋印在客厅长窗前消失,而窗子开着!凶手可能尚未跑远!何玲子跳出窗外,微微一愣:灌木离墙根尺余,但没有明显被搅扰的痕迹。她在地上俯身审视,却找不到更多的脚印。
这叫我往哪儿追去?凶手是谁?
看来不会是枯楼中的任何一员,不但是因为楼里多是女子,而且庄亿索惨叫声起不久,楼里所有人都到场了……倒也未必,任何人都可以飞快地逃出窗,再从另一个门户返楼,聚到地下室门口,但有足够时间将满手血污洗净吗?身上难道也会不留下任何血迹吗?带着疑问,何玲子在楼里各处盥洗室看过一遍,却没发现任何清洗过血污的迹象。
巡捕房值夜的警察赶到,在地下室看到现场,也几乎晕了过去。稍后,来了一位名叫刘开渠的探长,用手绢捂着鼻子看过现场后,和验尸官一起匆匆离去,说天亮后返回。何玲子不需要问验尸官,也知道他的结论:庄亿索的死状和蔺修贤毫无二致,这是凶手在庄府内外犯下的第二个案子。
庄霭雯乍闻庄亿索死讯,痛哭失声。何玲子回到庄霭雯的卧室时,她仍未止住啜泣。李妈妈垂泪告诉何玲子,庄亿索一直待庄霭雯如亲女,说小姐此刻如丧考妣,毫不为过。何玲子和黄慕容又是好一阵安慰,庄霭雯才略略定了心神。何玲子见小川儿也被吓得魂不守舍,许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请李妈妈在余下的夜里陪伴小姐,李妈妈说:“莫说今夜,就是今后夜夜在这儿陪着,也是应该的,从今儿起,我是不能离开小姐半步了。”
何玲子道了别,说回客房小憩,临出门时,庄霭雯忽然冲上去抓住了她的双臂,颤声问:“玲子姐,你告诉我,这枯楼,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中了邪遭了咒?”
庄霭雯的这句话,一直在何玲子的脑中徘徊。可怜的一代名伶庄蝶,显然已在崩溃之缘。她躺在床上,虽然疲惫不堪,仍无法入睡,想着明日该如何入手调查,越想越觉得线索纷乱,至今连个嫌疑人都没有。辗转反侧一阵后,她开始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需要自行调整,闭目养神,等待天明。
她怎么也没想到,天明未至,惊叫声再次传来!
何玲子离开后,李妈妈和往常一样,喝了点黄酒后,就昏沉沉睡去。虽然有奶妈相陪,虽然屋里点了长烛驱走黑暗,庄霭雯仍是无法入睡。她没有看见索叔的尸体——连哥哥都不敢直面惨状,光是听说索叔同样是被开膛掏心,就令她吐了几许酸苦的胃液。
索叔只是个管家,但这么多年来,早已成为她的亲叔伯。父亲的去世,她的生活如同失去了重心,但在岌岌可危的枯楼里,她至少还知道,有索叔这根大梁奋力支撑着。现在,她是彻底落单了。
这后面的段子,要我一个人唱。仿佛阿爹预料到了索叔的惨局。
她愈加相信,有股邪恶的力量,在逐一夺走她身边的人,她倚靠的人,母亲、父亲、蔺修贤,现在又是索叔,下面会是谁?
为了什么?为什么专门要和我过不去?想到索叔昔日种种对她的关怀,为她做的无数贴己的事儿,庄霭雯又哭了起来,在单薄罩不住任何苦痛的帐子里,无声地哭。想到自己越来越无依无着,她哭得更凶。同时又恨自己,如此脆弱无主,为什么不能像何玲子那样果敢?我该怎么办?唐米要我做那个为难的抉择,我该怎么办?如果父亲在世,会怎么办?他会尽一切可能不让日本人如愿,他会安排她远走北平、香港或者重庆,只为避开这为难局势。现在我一个人,能走得远吗?她求过蔺修贤,甚至将出走这一条作为订婚的条件,但她知道蔺修贤的心思,更多在如何赚钱上。租界区因难民涌入骤然膨胀后,对商人是最大的福音,他绝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何况,此时此刻,她不能走。因为父亲的嘱托: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枯楼!庄霭雯也是在父亲葬礼的那天才明白,自己的不幸,就是那些黑呢大衣人带来的。两个月前,另外两个黑呢大衣出现在庄府门口,上帖求见父亲。近两年,庄世尧的买办生意主要是庄小霖在打理,他已半退隐,很少见客。拗不过二人的执著要求,庄世尧不情愿地和二人在书房中面谈。
谁知这一谈后,庄世尧如同变了一个人。
他原本性格孤僻,但行事果断,待人坦诚,不温不火,尤其在聆听、学唱喜爱的剧目时,忘我陶醉,如处仙境。那次和两人见面后,他却变得急躁易怒,经常如困兽般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那两个来客,是庄亿索送出去的,庄世尧甚至没有送他们到书房门口。
庄霭雯瞅着父亲心情略好时,问起那两个不速之客,庄世尧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只是说:“不去提它也罢。”
在躺椅上李妈妈的鼾声中,庄霭雯昏昏欲睡,人却还没有走出旧事的回忆,朦胧中,她似乎还能看见父亲的踱步,父亲额头上的焦虑,父亲临去时的依依不舍,和那张碎脸。
碎脸!她悚然一惊。透过薄帐,在烛火摇曳下,她看见窗外,贴着一张破碎的脸!她暗暗告诫自己,可能只是树影婆娑,但自己窗外并没有大树,也许是隔帐看花了眼。她掀帐再看,这次,千真万确,一张碎脸!庄霭雯惊叫起来,李妈妈顿时惊醒,顺着小姐的手指向窗外看去,也叫了起来,而且叫了两声就哑然,竟吓昏了过去。
何玲子闻声赶到的时候,碎脸已经从窗外消失。庄霭雯的失魂落魄远没有消失,不住地打颤。何玲子一边掐着李妈妈的人中,轻声安慰:“我们再想想办法,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楼梯上脚步声起,庄小霖的声音响在门外:“阿妹,阿妹,你怎么了?”
推门而入。随后跟进的是穿着睡裙的黄慕容和小川儿。“它又来了!”庄霭雯说,“这次,我看清了,是他!”“是谁?”
“阿爹!是阿爹!”一时间众人无言。
“你当真看清了?”庄小霖问,同时瞥了何玲子一眼,仿佛在说,如何?我没说错吧。
“你不相信我?”庄霭雯的脸色话语,都带愠怒,是啊,这就是阿哥,从来都只认为,自己和父亲一样疯癫痴狂,殊不知,父亲是世上最清醒的一个!这也是为什么,他临终前会预知,这后面的段子,只有我一个人唱下去,“你还是那样,总以为我昏头癫脑?我当然看清了!穿着月白长袍,长发、画着碎脸的,还会有谁?!”
“啊!”李妈妈被何玲子掐醒转了来,“老爷,老爷!”庄小霖彻底懵了,“你也看见了?”“当然是,那碎脸……”李妈妈拍着心口,一时又说不出话了。“什么是碎脸?”黄慕容迷惑问道。
李妈妈长叹,将一口晕倒后憋压的气吐了出来,轻声说:“老爷在世之际,有时在夜里,会给自己画上脸谱,像入了戏,在楼里上下转悠。他最常画的,就是戏班里最花里胡哨的一种脸谱,叫碎脸,程咬金、窦尔敦、孟良、杨七郎、李元霸,都有碎脸。看出来了不?这些都是最凶猛好斗的角色。日本人打过来那一阵,老爷身体每况愈下,还没忘了画上碎脸,在楼里走上一遭,说真想变成戏里刚猛的角色,救国于水火,又抱怨,可惜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这座枯楼也难保救。”
17.川闻、眠尸
时间并没有停留在这无眠的一宿,打开窗,天色已微微泛白,又有薄雾涌起,仿佛这庄府、这枯楼,还不够迷离。
窗下的草泥之上,并没有人跳楼后踩踏的印迹。底楼正对着小姐卧室的是餐厅,画着碎脸的人,可以通过餐厅的窗户进出。
何玲子忽然发现,自己百般推算,都是在假设,鬼影和碎脸乃是人为。为什么不能就如庄霭雯所言,是庄世尧呢?就像庄世尧的尸体,为什么非要是有人背出坟墓呢?为什么不能就是他自行游荡回故居、再踱向枯楼外的茫茫荒芜世界呢?
和小川儿一起见到的那个鬼影,似乎与庄霭雯和李妈妈的描述全然相同。它到二楼后,进了哪扇门?庄霭雯的卧室里没有,自己暂住的客房里也没有什么迹象。那就是进了黄慕容或者小川儿的房间?黄慕容显然没有“见鬼”,那就只有小川儿的房间。
小川儿!何玲子突然发现,小姐房间里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小川儿居然没有现身!
不,庄小霖和黄慕容听到惊叫来探视时,小川儿的身影在门口闪过的,好像只是站了一忽儿,然后就不见了。小川儿的卧室是小姐闺房的下间,二者有扇门相通,小川儿大多时候都是从那扇门里过来。但刚才为什么出现在正门之外?蹊跷!
“咚”的一声响,何玲子心一紧:来自小川儿的卧室!她迅疾地推开那扇连通的门,心再一紧。小川儿的身体,悬吊在半空!
卧室里天花板上原本有西式的吊灯,因为是丫鬟的下间,吊灯早已拆掉,只剩一个铁钩,钩上垂下的麻绳,套着小川儿细瘦的脖颈。她脚下,是个被踢倒的椅子。
何玲子纵身而起,用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划断了麻绳,将小川儿放倒在床上。
幸亏出手及时,小川儿一气尚存。何玲子示意紧跟来的黄慕容关上门,不要让庄霭雯看见又一幕惨景。黄慕容惊得张大了嘴,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依言关上门。何玲子猛拍小川儿心口,又为她推拿了一阵,小川儿咳出一口痰来,悠悠醒转。
大概是发现自己又回转到这令人生厌的尘世,小川儿挣扎着起身,哭道:“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怎么我想死都不能如愿呢?!”她没说几个字,嘴就被何玲子的手捂上了,大半段话都是嘟囔出来的。
黄慕容和小川儿信口惯了,此刻居然也没正经儿地说:“因为阎王爷说了,你阳寿未尽,又把你一脚踢回人间。”
何玲子温声道:“小川儿,有什么想不开的,其实大可以和小姐、和李妈妈,甚至和我谈谈,何苦轻生?”
“你不知道的,我……我真的……完了……我觉得枯楼肯定要完了,大家都要完了。大家不都在说,鬼子如果再打进来,迟早都是要完的。”小川儿继续抽泣着,“没有什么活路,还不如自己了断。”
“容妹妹,麻烦你去和霭雯说一声,小川儿这里一切都好,她摔了一跤,我给她看看。”黄慕容会意,转身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