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大明星,对我们这些追慕你们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感觉吧,不认识,又似曾相识。您拍电影的时候和开演唱会的时候,我都见过您。”那女孩努力抑住不适场合的微笑说,“终于和您……伟大的庄蝶说上话了!我一直想告诉您——当然肯定不止我一个这样说过——您是天生的演员,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话锋一转,“这里很多人,都没安好心,这个信封里的东西也是这样,会给您带来麻烦!”
“你怎么知道?”庄霭雯奇道。女孩说:“这个好猜呀,在这种场合,鬼鬼祟祟地给个信封让您斟酌,还会有好事儿吗?有好事早就明说了。”不知为什么,庄霭雯觉得女孩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她说:“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阑珊……汪阑珊。”她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如果您遇到了麻烦,可以去找我。”她忽然往庄霭雯手里塞了张纸条,然后,像是做了错事突然被发现,匆匆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灵堂之外。
庄霭雯忽然同时觉得几道异样目光注视着自己,望去,两张见过的脸孔,同样穿着黑呢大衣,和刚才给自己递信封的人一起,离开灵堂。
低头看手心里的纸条,是一个地址。
当晚,庄霭雯拆开黑呢大衣递上的信封,终于明白汪阑珊的警告,绝非臆测。
那是一封请柬,来自江京一个新成立的文艺协会“和荣社”,该协会的宗旨,是以大众文艺的形式促进租界区“和平共荣”,特邀庄蝶小姐莅临三月廿五日的一个大集会,献声助兴,并列出多名已同意登台的演艺明星,看上去当真是星光闪耀。
这时,唐米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为什么不答应下来呢?”“原本,修贤和我要在三月廿五日办订婚礼的。”庄霭雯幽幽道。蔺修贤被害,她连这个借口都没有了。
“其实,我知道你的顾虑……”
“这不是顾虑,是忧患!”庄霭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和荣社是日本人和租界外的伪政府一手组建的,想用文艺界的名人做代表,做喉舌,软化民心,消除百姓对日军的抗拒之心,这个已经不是秘密!”
“这个我也知道!”唐米手里的丝绢,擦了眼镜,现在又开始擦汗,“但你有没有为自己的安全想过?租界区目前虽然是太平区,但能维持多久?英国人和法国人在欧洲要和德国人周旋,自顾不暇,在这里又能顶多久?日本人迟早还是要接管租界区,到时候再站队就晚了!更不用说……说相声的那个栾宝昌,他的事你听说了吗?”
庄霭雯一惊:“不是说得天花死的……”“天什么花呀!他是被暗杀的!”唐米的汗已经将丝绢浸湿,“他也收到了和荣社的请柬,说了两个字‘不去’一个礼拜后就暴卒了,家里人和徒弟们怕被继续报复,只好忍下不声张,对外说是病死。他的大弟子罗德海已经答应‘代替’师傅参加和荣社三月廿五的那次活动了。”
“可是,假如我答应了,今后又怎么做人?”庄霭雯一时间惶惑无主。“今后?今后是日本人的天下,只好偃旗息鼓,按日本人说的做人,心里想着曲线救国吧。”庄霭雯重重一叹:“再让我好好想想吧。”
她绝不会告诉唐米的是,追悼会上递请柬的人,和另外两个黑呢大衣人是一路的,这两个人,曾来过枯楼。
送走唐米后,庄霭雯望向窗下的后院发呆。忽然,死水塘边,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爹,是你吗?
告诉我,该怎么办?“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
13.错综
晚上九时整,何玲子来到庄府后的一条背巷中。江京沦陷后,租界区涌入了不知多少难民,原本到了晚上就清静无比的这种小巷,也出现了避风露宿的穷人。早些日子里,夜寒如狼,有时还会有冻死的难民,何玲子每每看到此情此景,总是感慨自己何其渺小:野蛮的征战,骤然就能产生成千上万的死者;而自己,目前只能倾注心力于这等小案——何玲子眼里,财大势大的蔺公子被杀,无关百姓疾苦,吸引她的,是蔺修贤的死状,很可能和在人间闲散的邪魔有关。除此之外,她对庄霭雯的怜惜,让她无法坐视。
守灵奴准时出现在巷中,佝偻着背,只披了一件粗麻衣,宛如街头难民。“庄府的上下人等,初看都算清白,”守灵奴没有寒暄,就开始讲述日间查到的讯息,“哪怕小偷小摸都没有一件在案。”“初看之后呢?”何玲子知道守灵奴一定有所发现。“先说那位奶妈,既然做奶妈,多半育有子女。”何玲子说:“听霭雯讲起过,李妈妈曾产下一子,先天孱弱,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而霭雯的母亲生产后病得厉害,没有奶水,李妈妈到庄府来做奶妈,倒也两全,一方面慰藉丧子之痛,一方面解了庄家之需。”
“但也许你不知道,李妈妈产子时,还是个闺女。”
何玲子微微一惊,“哦,未婚生子?这个倒没听说。一直说她是有人家的。”
“她有位远房的光棍堂兄,怜惜她,便对外声称是她丈夫,保她的名誉,她才能顺利介绍到庄家来做事。”
略一沉吟,何玲子摇头说:“这个倒谈不上太过可疑,乡间野合之事原本不足为奇,毕竟是李妈妈年少时的事,似乎和杀蔺修贤、闹鬼等事不甚相关。”
守灵奴点头道:“同感同感。”又问:“那个丫鬟小川儿,你可喜欢?”何玲子说:“小妞儿快人快语,除了缺点礼数,倒没什么让人嫌恶之处。”“但她的老爹,是当地著名的泼皮破落户,年轻力壮时没少了在乡里之间胡闹,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有一日和人争执斗殴,被打断了腿,从此再难横行,也没个正经营生,硬是将自家女儿卖入庄府为奴,得的那些钱,买酒买烟,不多久就挥霍一空。”
何玲子问:“这都是她老爹的事,和她……”
“这小川儿的爹,一直穷困潦倒,每况愈下。但近来有人看见他,时不时地到庄府的背巷来和女儿会面……嘿嘿,多半就是这条巷子。见过面后,他总会有那么几天,有吃有喝。”守灵奴不再多说,知道何玲子已有推断。
何玲子“嗯”了一声,“小川儿是被卖入府里,工钱少得可怜,不会有什么积蓄。老泼皮和女儿见面后,突然有了油水,难道……难道真的是小川儿在接济他,用的是什么?莫非是她手脚不干净,拿庄府的值钱物事出来给她爹典当?”
守灵奴说:“这个,只有捉赃在手才能定论。”“即便真是如此,这事儿迟早也会败露,庄府的老管家,精明至极,时间久了,定会发现端倪。”“那就说说这位老管家庄亿索吧。”守灵奴叹了一声,似乎在惋惜什么,“以前我听你说过,这庄亿索,和庄家老爷庄世尧,远不止主仆之情。”何玲子点头说:“庄亿索从小就被庄家收养,算是庄世尧的书童,两人年龄相仿,据说情同手足。庄世尧虽古怪,却一直没有少爷或老爷的架子,待庄亿索如自家人。庄亿索结婚成家,庄世尧都竭尽全力。而庄亿索对庄家,也可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
“直到他欠下鸿运堂的巨额赌资!”何玲子一凛。鸿运堂是江京最大也最黑的赌场,黑帮操作,警方做靠山,欠鸿运堂的赌资,就是欠了鸿运堂的一条命,随到随取。守灵奴继续说:“据说庄亿索原本是赌桌上的老赢家,尤擅牌九,得益于其为人精细而长于观察。但他渐渐赢得多了,戒心也放了下来,在赌窟的循循善诱之下,押注豪放,并开始涉足跑马和跑狗,等他后悔时已难止步,就在过去的半年里,非但赔了血本,还欠了他几辈子都还不清的赌金。这件事罕有人知,我也是正好问到了红帮一位大喽罗,才得其详。”红帮掌握着鸿运堂,何玲子不需要问守灵奴他是如何结识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只知道他常年和死人打交道,世间欠他恩情的人很多。
“鸿运堂会拿他怎样?”何玲子问。对借赌资的主顾,鸿运堂多半会给一个还钱期限,期限到时如果还不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线人还在打探,但你我都知道,下场好不了。”
何玲子想:难得庄亿索还能保持如此镇静。人在胸有成竹时才会如此镇静,莫非老管家已经有了对策?她自问:“不知道这和蔺修贤被杀有何关联?难道是他向蔺家借钱未得而报复杀人?”
“或者,这欠赌资之事,和庄世尧之死有些关联。”守灵奴说。何玲子立刻明白,看来庄世尧之死,也不那么简单。
果然,守灵奴又说:“庄世尧之死,看似平淡,西医和中医异口同声说是中风,庄家子女也都没有什么异议。巡捕房的探长到庄府看了几眼,也没发现异样,因为不怀疑谋杀,连法医都没叫。”
“所以你去找了毗卢寺的宝严方丈?”何玲子说,“他为庄世尧涂的保身香,是最后仔细验看过庄世尧尸身的人!”
“说对了一半。为庄世尧涂保身香膏的是宝严方丈的高徒志清。我和志清和尚毫无交情,但他在我的劝说下,慈悲为怀,还是道出了他抹香药时的一个发现:庄世尧的腋下,有一块青紫瘀斑。这志清在医学上的造诣甚是了得,他说这等瘀斑,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伤到的,但也有可能是中毒所致。他还说,砒霜之流的常用毒药,可以通过死状和尸体面目一目了然,但近年来战乱之世,暗杀越来越多,于是造出了越来越多的高明毒药,更令人难以觉察判定。腋下是人体排湿聚湿之处,有些入血的毒药可能会在那隐蔽之处显出症状。”
“他既然看见了,何不报官?”何玲子问道。守灵奴说:“乱世里人人自危,没有人会多寻麻烦,更何况一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再者说,中毒之相,只是猜测,毫无真凭实据。他不会情愿用一份猜疑,掀起轩然大波。”
何玲子轻叹:“可惜,现在想再验尸,也难了。”于是将庄世尧尸体得而复失的事相告。守灵奴啧啧道:“奇哉怪也,莫非庄老爷成了僵尸?满街溜达?”“如果庄世尧之死真的有蹊跷,莫非是庄亿索下的毒手?莫非真的是为了那笔欠下的赌资?也许庄亿索向庄世尧索要拖欠的赌资未果,怀恨在心,下毒杀人?”何玲子觉得不无道理,但略过牵强,“可这样做,还是还不了赌资……除非,庄世尧死后,庄亿索能执掌庄家财权……这也牵强,庄世尧不会如此糊涂,一定早将家产后事安排好,毕竟还有一儿一女,庄亿索不可能轻易将庄家财权独揽。”
“既然说到这一儿一女,”守灵奴抖出下一个包袱,“庄家少爷庄小霖,看似鲁莽缺心计,实则不然。要说庄世尧死后对庄家财产的分配,大有令人费解之处……”
回到枯楼,何玲子和庄霭雯、黄慕容又聊了一会儿,道晚安后各自回房歇息。
但何玲子彻底失眠了。庄家的上下人等,似乎都裹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仔细想想,世上诸人,哪个不是如此,就像她自己、守灵奴,甚至看似单纯的黄慕容。枯楼里庄家诸人的一个个秘密,和楼里的鬼影又有何关联?小川儿可以装鬼分去众人心神,方便她顺手牵羊拿走庄家的细软?庄亿索呢?装鬼后让庄霭雯不敢再住枯楼,他可以将枯楼转卖,从买卖过程中渔利?庄小霖也可能会装鬼,将庄霭雯吓得疯癫、失去心智,他以监护人的身份,设法将妹妹名下的财产逐步控制到自己手中。
所以他会告诉我这个外人,自家妹妹有疯癫之症。而庄霭雯今日早间的表现,恰恰印证了失心疯癫的说法。庄世尧当真将枯楼留给了庄霭雯?这些,和蔺修贤被杀又有何关?
如果蔺修贤和庄霭雯真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头,如果枯楼的确是庄霭雯一人独有,杀人者的意图就很明显:一旦成婚,庄霭雯就是蔺家的媳妇,她的产业,也成了蔺家的,就再没有人能控制她;杀了蔺修贤,庄霭雯还需要依靠,还需要在别人的羽翼之下。
庄小霖有嫌疑,东华天宝电影公司的唐米也大有嫌疑。何玲子越努力地想,睡眠离她越远。就当她决定彻底放弃的时候,她又听见了脚步声。
14.魅影初逢
何玲子刚躺下打算入睡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不断,她并没有太在意,但此刻夜已深,这突然响起的脚步难免引起她关注。和上回庄小霖的脚步不同,这次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应该是一双毫无武功训练的脚。脚步声轻,但缓慢而无力,甚至不稳,最初响在楼上,像是从三楼下来,到二楼后顿了顿,又向楼下去。
何玲子起身开门,跟了出去。楼梯上昏黑一片,等双眼适应黑暗后,她还是从前面那黑影的身材和步态,认出来,正是小川儿。
小川儿显然没有感觉到身后站着人,径直往楼下走。她的脚步的确不稳,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她要去干什么?她真是内贼?
何玲子跟着小川儿下了楼梯,进了客厅。小川儿终于在客厅的长窗前停下,痴痴地望向黑黢黢的窗外。她为什么这样,像是失了魂一般?是否要叫破她?何玲子思忖再三,终究还是隐在暗处观察。
小川儿开始嘤嘤哭泣,小声地和自己说着话,过了一阵,她终于不哭了,转身出了客厅。
这时,借着透入窗的一点微弱夜光,小川儿看见了那个月白长衫的鬼影。那鬼影就在她的前方,楼梯的拐角,缓缓地向上走着。她正要发声惊呼,一只手猛然捂住了她的嘴。“是我!”何小姐的声音。
“不要出声!看它要往哪儿去。”小川儿一个劲地打着寒战,忍住了不作声,跟着何玲子一步步趋近楼梯。鬼影走上半段楼梯,忽然回头,向何玲子和小川儿这处望去,两人同时一惊:她们依稀看见,鬼影有张破碎的鬼脸!
小川儿终于忍不住,轻轻“啊”的叫起来。这轻微的叫声足以令鬼影警觉,它忽然飞身向二楼跃去。
何玲子也纵身前跃,到了楼梯前,但那鬼影显然已经到了二楼,只听“砰”的一记门响,等到何玲子来到二楼,那鬼影已无踪迹。
二楼共有四间屋子紧挨着,除了何玲子的卧室和庄霭雯的闺房,还有个小间是小川儿住的,黄慕容暂住在另一间客房。鬼影究竟进了哪一扇门?四个房间都有可能,但何玲子还是推开了庄霭雯的房门。
“谁?”门声惊动了小姐,庄霭雯从帐子里伸出头来,点亮了床头台灯。“是我,玲子。”何玲子见庄霭雯睡眼惺忪,屋里不见有人闯入的痕迹,走进来仔细看了一圈,确实没有鬼影,窗户也紧闭着。“怎么了?”庄霭雯问道,“刚才就听见一声门响,把我吵醒了。”小川儿也赶了进来,“小姐,刚才我们……”何玲子及时打断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就是听到关门的声音。
我们再去别的房间看看。”庄霭雯起身下床,“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玲子姐你好像在瞒着我什么。”
门又被推开,黄慕容穿着睡袍走进来,“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刚才是谁狠狠摔门来着,把我的春梦都打断了?”
忽然,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从楼下传来,屋中四位女子都震撼不已。
15.开膛
庄小霖和一个打杂活的仆人是最先寻声聚到地下室门口的,其后就是何玲子。庄小霖正准备下楼走入地下室,被何玲子叫住:“等一等。”又对那仆人说:“麻烦这位大叔去看看电闸,是不是保险丝又断了。”
等那仆人走了,何玲子轻声道:“你我起身得快,无论谁在下面作恶,说不定尚未离开,如果摸黑闯入,作恶之人在暗处适应黑暗已久,我们发出动静,反让他占了上风。”
庄小霖点头称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何玲子一眼,“舍妹没看错你,何小姐果然非寻常闺秀。”
仆人很快转回来道:“何小姐没猜错,地下室的电闸的确坏了。”“修好了吗?”庄小霖问。“莫说我没这个本事,即便会做电工,也一时半会儿修不了。那电闸……整个被砸烂了!”何玲子和庄小霖互视一眼:有人处心积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