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出去打理生意了。”何玲子说:“先去小姐房间看看。如果看不出任何端倪,再去报警。”庄霭雯的闺房里,一切如常,没有搏斗迹象,也看不出匆忙远离的局促。凉凉的风入窗,何玲子问:“小川儿,你下楼前,这扇窗户开着吗?”小川儿想了想道:“记不准了……”李妈妈接口说:“好像没开,记得我想替小姐打开透风来着,但想到早上寒气重,雾里也有种怪味儿,不如等到中午有暖日头的时候再说。”
何玲子走到窗前,此刻雾气已散去大半,窗下就是庄府的后院,江南园林没落的风味,一片沉寂。
“咱们去后院走走。”何玲子转身出门。“何小姐……”小川儿似乎想阻止这突发奇想,但何玲子已经下了楼。小楼的后门紧锁着。李妈妈开启门闩,一行人走出枯楼,走进后院。小院里遍植修篁,数潭死水,竹水阴阴,何玲子抱臂在胸前,微微打个冷战。她忽然发现李妈妈和小川儿虽然跟在后面,但落下老远,奇道:“你们怕什么?为什么不走近些?”
李妈妈说:“老爷在世的时候,不让我们踏入这花园一步的。”何玲子奇道:“为什么?”小川儿和李妈妈互视一眼,李妈妈问:“何小姐和我们小姐交往有些日子了,可曾被邀请过在花园散步?或者在凉亭中饮茶?”何玲子想想说:“倒真的不曾。”“如果我们告诉您这禁地的缘由,何小姐要保证不说出去。”李妈妈怯生生地说。
“我最恨长舌之人。”
小川儿说:“当年庄太太,年纪轻轻就过世的庄太太,她……她就埋在这儿!”
何玲子暗惊:庄世尧葬礼我也参加了,分明看见棺材埋在万国墓园的地下,和庄太太的墓址紧连,算得上是死而同穴,怎么又说庄太太就埋在后院?她问:“此说太过离奇,会不会只是流言……”
“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李妈妈接话道,“不止一次,老爷在心境不佳时对小姐说,‘我去和你娘坐一坐,愿这烦恼速速消散’,然后就去了后院。那时候庄太太已故,老爷去和谁‘坐一坐’呢?下人们之间都知道这个,传说庄太太过世后,直接就埋在了后院,万国墓园的墓穴里,埋的是空棺材。老爷将庄太太埋在自家后院,是为了离太太的魂灵更近些,随时可作伴儿。”
不可思议!转念想到庄世尧为人的乖僻,这似乎又多少在情理之中。如果庄太太的尸骨当真在这后院,庄世尧的尸体出现在枯楼里,是不是也要和亡妻离得“更近些”?何玲子暗笑荒唐,尽管自己也知道,这世上荒诞不经之事无处不在。
“如果二位觉得不适,可以在此等候,我在院子里看看,有没有小姐的踪影。”
李妈妈奇道:“小姐怎么会在这儿?楼门分明锁着,我们也没看见……”何玲子忽然回身摆手,示意李妈妈噤声。
她依稀听见了喃喃低语。循声走去,跨过死水塘上枯朽断裂的木板桥,何玲子趋近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声音就是从太湖石里发出的!这时离得切近了,她终于听清,那并非低语,而是戏词!
“……我腹中疼痛,寸步难行,怎生捱得到彼,再作区处……咳,许郎啊,我为你恩情非小,不想你这般薄幸,啊呀,好不凄惨人也……歹心肠铁做成,怎不教人泪雨零。奔投无处形怜影,细想前情气怎平?凄清,竟不念山海盟;伤情,更说甚共和鸣……”
何玲子舒了口气,听那声音,正是庄霭雯。她在念什么?唱什么?许郎?何玲子不是戏迷,更非票友,但听的戏也不少,逐渐想起来,似乎是昆曲《断桥》的戏词。
继续听了两句,何玲子开始发寒:这初听来像是庄霭雯的声音,越来越陌生。最后,她几乎可以断言,这绝非是闺中密友的声音!
握紧了提包里的匕首,何玲子转到太湖石的另一侧。一个洞口现了出来。假山有洞,不足为奇,奇的是洞口不过数寸见方,顶多可以钻入小猫小鼠。她对着小小洞口琢磨良久,将右手伸入,在洞口上方的石壁上摸到一个铁条插销,拉开,再往后用力一拉,一扇门洞开。
洞不深,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面壁而坐,演说着那段无奈的人妖恋。那女子身上的裘绒睡袍,分明是庄霭雯的,但她的姿态声音,分明是另一个女子!
“霭雯!”何玲子轻声叫着。
那女子浑身一震,停了念念有辞,侧身过来倾听,嘴里低声重复:“霭雯?霭雯?谁是霭雯?”
“你是谁?”何玲子仍轻声问。
那女子转过脸,庄霭雯的脸,但她的眼睛,不是庄霭雯的眼睛。何玲子熟知的庄霭雯,这两日里,眼睛中是惊惧和迷茫,而面前的这双眼睛,在洒入石洞的天光下,充满的是幽怨和神伤。
“我是谁?”有着他人眼神的庄霭雯继续重复着何玲子的话。“你为什么在这里?”何玲子又问。“我……”庄霭雯那双不属于她的眼睛里滴下泪水,“你听信谗言,把夫妇恩情,一旦相抛,累得我每受此苦楚,还来问什么!”还是《断桥》里的台词。“霭雯!”一个声音如霹雳般响起。庄小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何玲子的身后!这一声怒吼似乎将庄霭雯从梦中惊醒,她那惊惧迷茫的眼神又回来了,庄霭雯的眼神。
“我怎么在这儿?!”庄霭雯惊呼。何玲子怒目庄小霖,“庄先生难道没留意,霭雯刚才在一种梦魇之中,如此骤然喊断,是否想过后果如何?”庄小霖轻蔑一笑,“后果如何?既然是梦魇,叫醒了就一切如常。”
何玲子扶起了战栗中的庄霭雯,“一切如常?庄先生认为这样就能一切如常?”
10.魂招
庄霭雯远非一切如常。她头痛欲裂,无论如何苦苦回忆,还是记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从二楼的卧室跳到后院。若不是何玲子看到自己闺房的窗户大开,楼下微湿的青草又有被践踏过的痕迹,也难想到她涉入“禁地”。
让庄霭雯安躺在床上后,何玲子嘱咐所有人都出去,将房门关紧,来到床前。庄霭雯此刻已经昏昏欲睡,何玲子俯身,贴在庄霭雯耳边低语了一阵。这是她在西洋留学时学到的一种“雕虫小技”——守灵奴的说法——可通过催眠之术唤起失落的记忆。
不久,庄霭雯开始断断续续说出了早间发生的一切。何玲子和黄慕容暂别枯楼后,因为昨夜闹腾没休息好,庄霭雯连早饭也没心思吃,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昏昏睡去。一阵凉风将她吹醒,她发现窗户开着,便起身去关窗。她无意看了一眼窗外,发现在薄雾中,站着一个灰白色的身影。那身影不动,也没有说话,但庄霭雯觉得在召唤自己下楼。
于是她下楼了,从窗台跳下了小楼!从孩提起,庄霭雯就在父亲督导下习练戏台上的各种基本功,包括武行的功底,这在大家闺秀中鲜见。所以她跳下两丈不到的窗台,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跳下楼后,没有人引领,但庄霭雯似乎知道该往哪儿去,跨过死水塘上断裂的木桥,径直走到了太湖石边。她从小知道后院是父亲独享的禁区,除了偶尔有园艺工匠进去务工,枯楼一众人等,都不得踏足一步。孩提时,兄妹两个斗胆试着闯了一次,但很快被似乎长了千里眼的父亲捉获,大受罚诫,庄小霖被杖打,庄霭雯躲过皮肉之苦,但没少了被父亲诟病。所以庄霭雯从不知道太湖石里有这样一个洞穴,而这次,她居然打开了门,钻了进去,开始念唱《断桥》。
何玲子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唱昆曲呢。”昆曲是百剧之祖,习京剧的人往往都会以昆曲入门练声练调门。
“我会唱昆曲,但我从来没有学过《断桥》!”庄霭雯沉吟道。早些时候,自信知道庄霭雯所有戏目的庄小霖也是这么说,妹妹从未学过《断桥》。
或许庄霭雯自小听熟了这曲折子戏,不知不觉就学会了。但何玲子觉得这解释着实牵强,事态似乎越来越乱。
而这份乱劲儿没有一点缓歇的趋势。何玲子正准备再追问几句,一阵急匆匆上楼来的脚步声响起,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小川儿一头闯了进来:“不好了!又出乱子了!”
11.尸来尸往
庄世尧的尸体不见了!众人又齐集在地下室,恍如昨夜,只是这次,不再围着一具已入土多日的尸体。
昨晚电闸的保险丝烧断了,此刻已经修好,地下室正中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管家庄亿索见到何玲子和庄霭雯,立刻说:“今日早些时候……早晨七点多的时候,我还带着几个下人到这里来过,问他们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老爷的尸身,还问他们最近一次到地下室来是什么时间。那时,老爷还在……还躺在这儿。”
其余众人都说,自昨夜闹腾后,都没有再下来过。李妈妈说:“早晨七点多以后,这楼里上上下下,人来人往,有人要偷老爷尸体,一准会被看见。”
何玲子心想,不尽然。发现庄霭雯失踪后,自己闯入后院“禁地”,当时,不但李妈妈和小川儿在后院门口窥视,一众下人,包括庄亿索,也都闻讯赶来围观。那是背走庄世尧尸体的良机。
背到哪儿去呢?如果带着尸体出门,不是明摆着给守在街对面的记者们送号外吗?何玲子一凛,这才想起,一早出门的时候街对面空空荡荡,她只当是记者们不够勤奋。现在想起来,刚才进府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蹲点的文艺青年,只是自己情急之间,记得不真切了。
蔺修贤被杀的大案无甚进展,记者们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她对庄亿索说:“亿索叔,麻烦您着人去门口看一看,街对面还有没有可疑人等瞩目着府门?”庄亿索应了一声,正准备上楼去,庄小霖突然说:“不必了。不会再有人鬼头鬼脑地窥探我们了。”庄霭雯愠道:“阿哥,你对那些记者做了什么!”
何玲子明白了,庄小霖一定动用了自己的打手,拳脚威吓,将记者们扫荡出街。
庄小霖冷笑说:“阿妹难道对那些寄生虫也有怜悯之心?他们对你那些罗曼司的流言,你都看过吗?”
庄霭雯道:“他们写些不入流的东西固然可恶,但也都是混口饭吃的人,远非十恶不赦,阿哥你又何必?”
何玲子仔细审视庄世尧尸身躺过的长台,腐臭味仍滞留在空气中,但台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可疑痕迹,仿佛庄世尧只是从墓中爬出,在旧居躺了一宿,又怅然离去。
黄慕容说:“谁会如此无聊,将一具尸体背来背去?”“一定是背吗?”庄小霖问,“可不可以是扛?或者抬?”黄慕容白了庄小霖一眼,庄霭雯忽然说:“或者,是走。”“走?”庄小霖的不屑溢于言表,“小妹,你不会是在说,阿爸是自己走出坟茔,走回府里?你……你好歹也是个新进的青年……”“为什么不会呢?”何玲子冷冷地问,“为什么庄老爷不会自己回到故居呢?我倒是想不出来,有谁会挖老爷的尸身出来,然后又背回去?徒费心力。”庄小霖不停地摇头,“荒唐!荒唐至极!”拂袖而去。“诸位怎么都在这里?”楼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不速之客,险些和愤愤然上楼的庄小霖撞个满怀。
庄小霖见过此人不知多少次,仍是上下打量,带着初遇般的警惕,冷声道:“唐先生没打招呼就闯下来,是不是缺了点礼数?”
这位唐先生三十出头,头戴礼帽,圆脸,金丝边的眼镜,唇上一撇修剪齐整的短须,显得文雅干净,虽然努力在笑,似乎总带着一丝焦虑。他侧身给庄小霖让路,仿佛笑纳庄小霖的揶揄,欠身说:“是,是,冒失了,实在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急着和密斯庄……”
此人是庄霭雯的“东家”,东华天宝电影公司的经理唐米。唐米并非是真名,诸人只知道这位老兄姓唐,为了方便和西人交流,用了唐米这个名字。他见人总以密斯(Miss)和密斯特(Mr.)相称。
庄小霖依旧冷冷地说:“有什么事这么要紧?唐先生莫非贵人忘事,忘了先父去世不过两周;一场凶案就发生在敝府外,不过两日?!”
“阿哥!”庄霭雯愠道,“怎么说,唐老板都是我的客人,你,也不是我的家长!”
庄小霖张嘴想说什么,黄慕容抢先说:“打住啊,千万别提什么‘长兄为父’,我大哥老来这套。”
唐米微笑道:“哟,密斯黄也在这儿,几天不见,您更beautiful了。”
何玲子知道,黄慕容和庄霭雯亲近的缘由之一,是为了能有机会上上镜,在镁光灯和摄影机下也能风光一回。通过庄霭雯认识了唐米后,还真的拍过一份香烟画片照,满街的小百货店外贴过一阵。
庄小霖不再多说,愤然离去。庄霭雯道了声“失陪”,也走上楼梯,和唐米一起走出地下室。
等两人的脚步声走远,李妈妈嘀咕道:“这年头,也就只有唐经理这样的主还能笑出来。”
何玲子听出李妈妈话里有话,问道:“妈妈您在说什么呢?”李妈妈忙说:“我多嘴了,不说也罢……得去给唐经理倒茶水了。”匆匆上楼。何玲子看出李妈妈走时和小川儿打了个眼色,等小川儿上楼梯时,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柔声问:“小川儿,李妈妈不肯说的话,你肯定也知道。”
“她不说,她不得罪人,为什么要我说?”小川儿的目光中却是压不住的诉说冲动。
“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何玲子冷笑说,“你们家小姐和蔺公子走得越近,就会和唐经理走得越远,唐经理越无法从你们家小姐身上赚到大把的钞票。所以蔺公子被杀,唐经理倒是个唯一得益之人。”
小川儿咋舌,“你……你怎么猜出来的?你难道已经知道……”“知道什么?”何玲子紧抓不放,她知道自己的逻辑里其实缺了一环:庄霭雯周游于追慕者中,都是且近且远,没有理由为蔺修贤疏离了东家唐米。“小姐肯定告诉你了……就是蔺公子打算求婚的事。要不是老爷去世得突然,小姐本来也打算接受的……”小川儿终究管不住嘴。何玲子暗暗心惊:如果庄霭雯嫁入蔺家,蔺家是豪门,她再难出头露面演电影,除非……除非蔺家也有意入手电影的生意,庄霭雯则是不折不扣的一棵摇钱树。
乱。
12.和荣血
从出道以来,庄霭雯就不觉得唐米是个有任何恶意的人。他的生活,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只围绕着两个字:赚钱。蔺修贤和阿哥也努力赚钱,但都心有旁骛。蔺修贤风流,野心勃勃;阿哥则喜欢生事,和黑道上的人不清不楚。而唐米,一门心思都在他的电影公司里,一门心思都在庄霭雯身上。
因为庄霭雯基本上就是他电影公司的全部。
“我们家近日屡有事故,家兄急躁了些,还望唐老板见谅。”庄霭雯也认为唐米来的不是时候,也不愿和他商议任何公司和拍戏的事儿,但恪守待人之道。
“哪里话,你和密斯特庄能保持这样的心境,已很不容易了。”唐米摘下眼镜,拿出一块丝绸手绢擦拭着。庄霭雯注意到,每当唐米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会开始擦眼镜,避免着四目相交。他说:“我来的时机的确不好,没办法,有件事耽误不得……”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庄霭雯已经了然。那件耽误不得的事,起自父亲的追悼会上。追悼会在万国公墓礼堂,中西合璧,来的悼客也是中西合璧,长衫马褂的票友和金发碧眼的洋人——庄世尧是江京最负盛名的买办,不乏海外交情。来的人,庄霭雯大多认识,但也有几张面孔十分陌生。
追悼结束的时候,来宾逐一向遗体鞠躬,并向全身戴孝的庄氏兄妹送上安慰。庄小霖和一位票友叙谈时,一个穿黑呢大衣的中年人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在庄霭雯手里。这是个陌生面孔,开口后是南方口音:“庄小姐,这个时候向您提出这个请求或许不合时宜,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建议,请庄小姐斟酌。”
庄霭雯当时只是点头谢过,那人走后,若不是四周仍有悼客需要寒暄,她甚至会好奇地打开那个信封。
“烧了它!不要去看它!”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让庄霭雯一惊。若不是抬头看去,她怎么也不会将这个颇具沧桑的声音和面前这个少女联在一起。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皮肤苍白如霜,反遮去了清秀的容貌。她穿着黑裙黑鞋,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又似曾相识。“你……小妹妹,你是哪位,怎么好像没见过?又好像见过?”庄霭雯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