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玲子无语,不是对庄小霖之言无动于衷,而是听见了门外轻轻的脚步声。她缓缓移向书房门口,轻触庄小霖前臂。庄小霖一怔,随即会意,也移向房门。
门陡然开启,书房外鬼影疾逝。“往厨房去了!”庄小霖轻叫。两人摸黑追去,但厨房内空空。何玲子轻吁:“分明见他向这里跑来。”“地下室!”庄小霖恍然,率先转出厨房,拉开墙上一扇小门。何玲子出入枯楼多次,但都是礼貌拜访,和庄霭雯聊些女孩间的家常,从来没有在枯楼中探索,还真不知道枯楼有地下室。想想也不奇怪,英伦式样的洋房,多有地下室。
在那扇小门后的墙边,庄小霖摸到了电灯开关,昏黄的一盏白炽灯照亮了一段楼梯。再往下,漆黑。
庄小霖快步下楼,木板梯阶吱吱,很快没入黑暗中。何玲子跟着走下,长长的一条楼梯,似乎永难到底,仿佛通往地狱之梯。地下室为何要挖得如此之深?又一枚黯淡电灯泡在头侧亮起。“小心,这里黑。”庄小霖的声音泛上来。
需要小心的不是黑暗。何玲子心想。因为她的鼻中,阴霉之外,是一股强烈的腐臭之气。
忽然,那两盏本就无力的白炽灯一起灭了!需要小心的终究还是黑暗!庄小霖轻声咒骂,何玲子问:“电闸在这下面吗?”
“电闸在厨房后面的一个储藏室里。”庄小霖回答着,明白了何玲子问话之意,“我们被骗了,那人根本没进地下室来!”
何玲子冷冷地问:“庄先生怎么知道是人为?而不是鬼祟?”庄小霖也冷冰冰地问:“难道何小姐认为是鬼?”暗指她的问话和早些时所言的“不信鬼神”之说相悖。他开始走上楼梯。何玲子拉住庄小霖,轻声说:“既来之,不如在这里看个究竟。难道庄先生真的没有闻到?”她的嗅觉较常人灵敏,但相信这等强烈的臭气,庄小霖不会丝毫不察觉。
“是有腐朽之气,这下面常做厨房的储藏室,可能只是菜蔬溃烂……”庄小霖沉吟。
“莫急下结论。”何玲子继续往地下室里走。火光一闪,庄小霖摸到了蜡烛和洋火,地下室里终于又有了幽光。
随即,蜡烛险些坠地,幽火险些熄灭。两人同时看见,地下室的正中,一张长台上,躺着一具腐尸!两人离得切近,何玲子可以感觉庄小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有千万个理由畏惧,但都敌不过这一条:那腐烂的尸体,正是半个月前去世的庄世尧!
庄世尧的葬礼,何玲子也在场,亲眼看见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被降入土中。
莫非,近日枯楼中的鬼影憧憧,当真是庄世尧的阴魂不散?庄世尧死于寻常疾病,但蔺修贤在庄府外被杀后,租界里飘来荡去的许多耳语,开始提到庄世尧的“暴卒”。老爷子想说什么?庄小霖终于说了声:“邪到家了。”贴切不过。“砰”的一声,头顶上地下室的小门关上了。地下室内的两人悚然一惊,没顾上对庄世尧的尸体再多钻研,开始秉烛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走出一半,一声凄厉惊叫震撼了整座枯楼。“霭雯!”庄小霖惊呼,索性丢下手中蜡烛,在黑暗中飞跑上楼。地下室的门紧闭,他猛力推了数下,竟无反应,怒喝一声,一脚飞踹,那门应声而破。庄小霖当先,何玲子随后跟上,两人见小川儿和李妈妈都已聚在楼下书房前的暗淡灯光下,拥着嘤嘤哭泣中的庄霭雯。见小妹无恙,庄小霖长舒一口气,“什么事儿这么……”庄霭雯一指书房,带着哭腔说:“阿哥你听!”庄小霖一步步走入,静下来,才听清,一曲西皮流水,老生的悲怆唱腔,从庄世尧生前钟爱的唱机里流出来:“……一马杀开东门道,汗透铁甲血染袍……”
倒吸一口冷气,庄小霖伸手扶住了书桌,“是谁……是谁……刚才分明……”
何玲子心想:有人将我们诱到地下室,然后在书房里放起唱片,还拉了电闸。是谁?为什么这么做?又是谁,将庄世尧的尸体翻出地底?那尸体在地下室里已经放了多久?
或者,庄世尧仍留恋着这座枯楼,迟迟不肯离去。周遭也安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在回味猜测。终于,何玲子有些突兀地问:
“电闸间在哪儿?”“电闸间在厨房后面。”何玲子微微一惊:回答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枯瘦老者,一身灰色衣裤,乍一看,像是枯楼的人形缩影。她认出来,那正是庄府的老管家庄亿索。“何小姐请随我来。”
何玲子想,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他?
“你们看清楚了,这是庄老爷的寿身?”何玲子回顾众人。枯楼里的所有人都聚在地下室里——庄小霖试图劝阻妹妹,但庄霭雯执意要来,倒是小川儿最怕见死人,听说是要见尸体,远远地站在楼梯上。
地下室里的人都敛声屏气,不相信自己的双眼。最后还是李妈妈先说:“千真万确,是老爷。”庄亿索和庄霭雯也相继低语称是。黄慕容问:“这是咋回事儿呢?”
当然,她也没期望有人回答。何玲子问:“大家说说,最后一次进这地下室,是什么时候?”小川儿说:“三天前,小姐屋里的一面镜子破了,玻璃扫走后,我下来过一回,把镜框架子暂时扔这儿了……就在那儿。”她指着墙角的一副空空的镜架。“阿爹去世后,我就再没有来过。”庄霭雯嗫嚅道。何玲子也想不出庄霭雯有任何理由到这黑暗的地下室来。
庄亿索似乎在深思中,听李妈妈说足有一个礼拜没下来过后,他慢悠悠地开口:“两天前我下来,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前晚蔺公子的尸体被发现在府外后,巡捕房的探长和两个巡捕也曾到楼里来上下搜查过,在这里也待了好久,当时自然也没有老爷的尸体。厨房和整理庭院的下人们或许早间来过地下室,容我明晨一一问过。”
何玲子俯身再看庄世尧的尸体,腐烂,但完好而尚能辨认,她问道:“庄老爷入土前,涂过保身香?”保身香是江京城外毗卢寺的老方丈研制出为尸体保鲜的香料,近年战乱,死伤多,保身香声誉远扬,江京血战沦陷后,城内外更是供不应求。
庄亿索点点头,庄世尧的尸体如果没有涂过保鲜香料,这么多天,势必腐烂更剧。何玲子忽然觉得庄亿索欲言又止,问道:“索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老爷用的,是宝严大师亲手调制的药剂。”庄亿索言外之意,何玲子明白,市面上的保身香,几乎都是商贩仿造,无甚效果;真正有奇效的,是宝严大师的亲手制品,“老爷生前自认为百邪不侵,但这回,临走前说,要保住尸身,越长久越好,因为他不愿离去,他离不开这楼。”
7.如戏
剩下的半夜里,庄霭雯的耳边,一直萦绕着老管家的话。索叔平日话不多,但一开口,绝无废话,绝无诳语。父亲当真说过这样疯狂的话吗?索叔说来,犹如老爷亲口。而这样的疯话,也真只有父亲说得出来呢。
为什么离不开这楼?是离不开我吗?至少,庄霭雯已经明明白白,她是真的离不开阿爹。他走后,一切都乱了套。
也许,离不开,是离不开母亲。母亲是在庄霭雯五岁时离世的。据说她生霭雯的时候就落下了风寒之疾,挨了五年,父亲遍请名医,各色偏方都用过,母亲还是在搬入枯楼后不久撒手人寰。听索叔和李妈妈讲起,父亲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偏执怪诞。
父亲坚持说,母亲还在家里,还在楼里,四处都是她的影子。人人都知道那是父亲的疯话,庄霭雯也同感,不过多一份对至亲的怜惜。现在他去世了,她却忽然相信了父亲的话。这次,是她近乎疯狂的直觉,父亲还在家里,即便地下室里没有那具突如其来的尸身,父亲还在楼里,四处都是他的影子。
这种感觉,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说了,也会被当成疯话——她知道,阿哥、李妈妈、小川儿,本来就会认为自己有点疯癫癫的——她向别人描述的鬼影,月白长衫、长发的鬼影,一次次闯入她梦中的鬼影,一次次执刀要杀害她的鬼影,当然不是父亲。那鬼影恶意相向,别有用心。而父亲的影子,无处不在的影子,在保护着她。他在死后,继续着生前感叹没能完成的事。
庄霭雯相信,父亲的魂灵在守护着她,否则,她可能已经成为刀下之鬼。“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最初,她震惊于父亲只字未提阿哥的名字,更未说:这后面的段子,“你那生旦净末丑样样会一手的阿哥会陪你一起唱完。”哥哥在父亲去世前就搬离了枯楼,她不解,追问后,父亲和哥哥也没有给她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是说照料生意便利些。这是不甚高明的谎言,因为哥哥的新居离公司可能还要多走几步路呢。从懂事起,她就知道父亲对自己偏爱,近期也隐隐听到过父亲和哥哥的争执。这才可能是哥哥出走的缘由。为了什么呢?她不想知道,也无暇知道,因为她自己也忙于拍戏、忙于录音、忙于出入各种堂会和酒宴,和诸多在“和平区”的红男绿女一样,麻痹着远处炮火声对耳膜的震撼。
现在呢?还能再这样掩耳盗铃下去吗?陪她麻醉人生的蔺修贤被杀了,这后面的段子,真的要一个人唱了。
父亲常对她说,人生如戏,做人如戏。每个人都是一个“角”,都在演着自己这一出。年少的她,似懂非懂,只知道在人前,摆出礼数周全和落落大方,适时的风情万种和矜持自律;回到枯楼,她会骑在父亲的背上,或者和一起练功的阿哥厮打。如此的判若两人,不就是做戏吗?直到近年来江京形势突变,尤其父亲暴卒后,她似乎顿悟了做人如戏的真谛。
你瞧,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结局都是既定的,所有人,富贵贫贱,最终是一死。戏的内容也大抵相同,无外乎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成家立业。不同之处,在于你如何去演绎、如何去诠释你的角色。就像戏台上,同样的一出戏,余叔岩、孟小冬、杨宝忠和梅兰芳这些名角的表演,和阿猫阿狗票友的表演,全然是不同的观感,仿佛完全不同的两出戏。
父亲在世的时候,庄霭雯没有多想过,如何演自己这份角色,因为老爷子是导演,是永远呵护自己的“东家”,就像和名角老板们配戏,对方的光环可以完全掩盖住自己的青涩,她情愿继续做那个不需要担待远虑近忧的少女。她演戏、演电影,认定了那都是假的,都是故事。所以当父亲突然去世,她骤然发现,自己成了故事里的角色,要思考很多难题,要做艰难的决定。一时间,她方寸大乱。
“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
说完这句话,父亲充满怜惜和慈爱的目光突然硬了起来,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了庄霭雯的玉臂,说出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答应爹,保住枯楼,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枯楼!”
8.守灵奴
次日清晨,何玲子未顾上吃早饭,就和庄霭雯暂别,说要回家探视老父。庄亿索着人叫来了洋车,目送何玲子消失在晨雾中。
何宅离庄府只隔了十余条街巷,即便此际战乱年间,何玲子相信自己也能平安往返,坐车代步,都是给外人看的。何宅也是独立小楼,不算恢宏,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里,也算十足的气派体面。这,也是给外人看的。
推门而入,楼里一片漆黑。日军占领江京后,大量难民涌入租界太平区,电力不堪重负,不得已轮流停电,此刻一定是轮到自家区域。
“爸爸!”
无人回应。何玲子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心内忐忑:他是从不误点的人,怎么会不在?她忽然听见身后脚步轻响,暗叫不妙,陡然回身,手上已多了一柄短剑,指向来人。
“是我!”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连我的脚步都听不出来了?”
何玲子舒了口气,心底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她说:“大概是被庄府闹鬼的事撩拨的,乱了心神。爸,你明知我进来,为何还躲在暗中?”
“我在暗处看楼外,有没有人跟踪你来?”何玲子一凛:“难道……”“时局微妙,还是谨慎为上。”父亲又向门外凝神望过,关上了门。
何玲子知道父亲阅人历事无数,自然有他的道理,说:“我以后一定加倍小心。”又问,“相信爸爸昨夜一定有所斩获。”昨日她托取行李的庄府下人捎带一封短信,看似问候的话语,其实是暗号,示意父亲去夜探巡捕房验尸。她知道,父亲一定会欣然前往,而且,和尸体打交道,再没有比父亲更适合的人选。
这位“父亲”,外人称为“何老爷”的驼背跛腿老者,并非何玲子的生父,也不是退隐的浙江富商,而是何玲子的搭档,一个称为“守灵奴”的奇人。连何玲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是他,给了自己一根竹签,一柄宝剑,让她成为了有异能的除魔人。他为什么叫“守灵奴”?守灵奴本人并不多谈,只是说和人的生死大事有关,对死人最有研究,和仵作、入殓师、画殇师差不多。
守灵奴说:“斩获谈不上,蹊跷倒是发现了不少!潜入巡捕房还算一路顺风,我有足够时间仔细查验。蔺修贤被杀,死于颈项骤断。”守灵奴说话,总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刚适应了明清的旧白话,一下子到了民国,还没有跟上时代。
“刀劈的还是锤砸的?”颈项骤断是个不甚常见的死法。“是扭断的。”守灵奴看出何玲子的震惊,“有些骑者突然坠马,落地别扭时,会因此而亡……如果蔺修贤死前没有骑过马,大概就一个可能,是被人用手扭断的。”
“扭断?这要多大的力气?”“他的脖颈和脸部,有几处血痕和皮肤破损,很可能……这的确要极为力大之人,双手分抓头颈,猛力一拧,扭断椎骨或者喉管,死者立时就没气了。旧时的某些武林高手和当代训练有素的特务,都可以做到。但这又不像特务干的,他们行事都会极为小心,不会在头脸脖颈上留下如许多的痕迹。”
“胸膛大开之说是否属实?”何玲子暗暗称奇,既然颈项间一扭致命,为何还要开挖胸膛?
“千真万确。”守灵奴似乎在吸着冷气说话,“我生平阅死人无数,这样的死法,还是头一次见到。蔺修贤的胸口,并非是用利器划开,而像是被人用双手硬生生撕开,皮肤断开之处丝丝缕缕,极为不堪;相反,胸膛之内,心肺胃肠,消失得利落,仿佛被解牛的庖丁或者西洋的外科大夫精心剔刮过。我先是猜测,或许是野狗所为,但野狗怎能撕咬得如此干净?”
“这样说来,如果真的是人为,凶手想必精于此道。”
守灵奴苦笑:“道可道,非常道。等有空,我会到老窝里,翻翻陈年记录,看是否有类似旧案。”
何玲子说:“我会尽快回枯楼继续调查‘闹鬼’之事,不知为什么,霭雯似乎不愿让我离开枯楼半步,仿佛我一旦离开,她就会有危险。”
“你的直觉很少出错,为了庄小姐安全,其实不该回来……”“有些话,必须和您当面说。我想请您用上在商界和巡捕房的交情,查一下这几个人的背景:庄家的少爷庄小霖、老管家庄亿索、霭雯的奶妈李妈妈和丫鬟小川儿,看他们是否有罕为人知的邪门之处。”何玲子说。
守灵奴“哼”了一声:“庄家的全家福。”“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做鬼的嫌疑,甚至,都有杀害蔺修贤的嫌疑……哦,还有,庄老爷的死也很突然,巡捕房是否有怀疑凶杀?”
9.断桥
何玲子心急火燎地坐洋车赶到庄府门口时,心一沉。小川儿和李妈妈站在门口,一脸焦虑。“小姐……小姐不见了!”隔着老远,小川儿就叫了起来。何玲子快步走上前,听李妈妈在低声训斥小川儿:“用得着这么使劲叫唤吗?怕四邻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何玲子问:“你们最后见到小姐,是在何时何地?”“她屋里!”小川儿的眼角挂着泪星,“她早饭也没吃,说身子疲累,要再歇息一阵,我就下楼去了。半个钟头前去看她,她已经不见了。我们整个楼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索叔要去报警,李妈妈说等您回来再说。”
何玲子想,李妈妈不无道理,等叫来巡捕,传下令去封锁道路等等,至少数十分钟的周转,于事无补。“少爷……庄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