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
一早醒来,苏小小推开门,作了个扩胸运动,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张开嘴想要极爽地打个醒困的哈欠,突然一低头,心瞬间漏跳了半拍,一个哈欠没打完尴尬地停住了。
门前的地上一件淡青乡着兰花的袄,我一把抓了起来,没错,就是我丢的那一作,可是为什么只有一件?别的呢?我一回身关上了门。
月亮门处一个淡淡的影子顿了顿,走开了。一声轻哼传来。
我的心砰砰砰砰地狂跳着,我细细地翻看着这件兰花袄,想从中发现一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一点点的线索都没有。我颓然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张张的脸从眼前闪过,三光,阮老头,了然,仁帝,慧生…….一个个飘过来飘过去,张着嘴却听不见在说什么。
我用力地摇摇头,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胳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乱阵脚最是忌讳。
定下神来,我想了想,把枕头拆了,把兰花袄叠了进去,再细细地缝好,看看没有破绽,寻思着好久没有去后山的温泉了,被温暖得象母亲的**一样水包围着,只有那里我才是温暖的,安全的。我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要怎么办。
于是带上门,刚想锁却又停住了,都这样了还锁什么门,倒不如大大方方敞开,来吧,梁上君子,欢迎之致!
后山还是那么幽静,几天没下雨,路上有些干,但还不至于尘土飞扬。一阵一阵的松涛,很令人心安,我就这么走着,快到山谷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个人正坐那里,背对着我,面前是一架琴,十指轻抚,居然是一首高山流水,配合着这景,这山谷,倒是绝佳的搭配。我自了解了前尘,一代名妓的前生诸般才艺也传承给了我,真是不知感谢呢还是无奈。
我静静地站着听,心不知不觉沉静到曲子里,闭上眼竟完全沉浸在琴音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脸上一阵阵热呼呼的,我第一感觉:大狗熊,糟糕。我不假思索一骨碌躺倒在地上,闭上眼屏住呼吸。心想:狗熊不吃死人,不吃死人,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过了许久,我突然听到“扑哧”一声,然后是哈哈大笑,我心知不妙,睁开眼看见仁帝正一手指着手,一手捂着肚子,笑得腰得像个老虾米。我的脸腾一下红得能当太阳了,气哼哼地瞪着仁帝。“妙华山上没有狗熊的。”仁帝笑得要坐到地上了。
我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劫数啊劫数,每次遇到这个人都这么狼狈。
我转身就跑,突然背后仁帝在说:你不是要找这个吗?
我停住,转身:仁帝摊开的掌上正是我丢的那瓶香水,原来真的被他捡去了。淡淡的香气传过来,我突然间突然想流泪,这是我与那个时代唯一的联系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步步走上前,握住香水,蹲下身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然你是和尚,可也是个男人对吧,这么容易哭。”静静地等我哭够了,仁帝才笑眯眯地看着我调侃道。
“要你管。”我吸吸鼻子,看着仁帝,哼哼哼,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他的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子。然后三步两步跳得远远的,得意地看着他。仁帝苦笑地看看袖子,又看看我:又得回去换衣服了。
“别走,”见我想溜,“过来陪我弹琴。”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令我不能抗拒。
我走到琴架边,见地上有两个坐垫,便不客气地挑了一个坐下来。仁帝也坐下来,歪头看着我,伸出手拨弄琴,一阵熟悉的旋律飘进我耳朵,女人是老虎!看着我瞪大的眼睛,仁帝轻笑着摇摇头:那天我和皇叔在房顶上听你教僧人唱这首歌,很有趣。我低下头,原来如此,原来自己做的什么事都在人家眼皮底下晾着呢。
“我对你没有恶意。”仁帝转过身,一只手抬起我的脸,我不得不直视他,良久,是的,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清澈坦荡,他对我没有恶意,我心里突然觉得很温暖,这种温洋洋的感觉一直荡漾到全身,指尖和脚尖,我不由得微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看着仁帝的眼睛,笑着看到他眼里此刻的自己那开心的样子。仁帝愣了愣,转眼一副明了的样子,也轻轻地笑了,只不过,那笑容里似乎多了点东西,是什么呢?我正想着,就觉得眼前一暗,然后……然后仁帝轻轻地吻住了我,他的唇是温热的,软软的轻轻的象鸭绒被一样覆盖住我,不只是唇,我的心在这一刻也迷失了。这是他第二次吻我,和上次在床底下不一样。我既没有害羞,也没有愤怒,我只是很自然地接受他的吻,然后轻轻地张嘴,任他的舌头滑进来探索。这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就象我多年前想象的美好的恋爱一样,有阳光和琴声,有一个令我放心的男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我抱进了怀里,我们相拥着坐着,他轻轻地说:小小,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看着他,双眼比星星还亮,里面有两团燃烧的火。“嗯”我点点头。
仁帝轻轻搂住了我,“我出手的时候右掌和别人不一样,没有生命线。”
什么?我想抬头看他,头却被他抱在怀里。
“我满月的时候有一个天外来的高僧,说我的命中有玄机。”我惊讶地听着,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后来我常常会做梦,梦见我辜负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丽很爱我的女子,她死了,因为我的绝情伤心而死。”
我终于把头伸出了他的怀抱,抬起来直瞪着他,仁帝双眼望着山谷的深处,里面全是痛苦,“我能感觉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爱,痛入骨髓的恨,可是我总也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看不清。”我心中波涛汹涌,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仁帝,你就是阮郁。是你负了我,你只愿娶我作妾,你居然能那么狠心,那么绝情。
我腾一下挣开了仁帝的怀抱,站起来,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手指着仁帝,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负了我却不肯放过我,你为了让自己心安,居然在苏小小坟前发下血誓,害得我到如今这般四面楚歌!既然你放手了,你为什么不放个彻底?
我看着仁帝,一字一顿地说: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这妙华山上的青松不是你当日发下誓言的青松,你既负了,就是生生世世错过了,不管你是阮郁还是仁帝,我已经不是你的苏小小了。
我转身就跑,脚下踩到一颗小石子,一个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上,我想抓起来,几次用力都失败了,我颓然地趴在地上,脸埋在土里,身上再痛也没有心里疼。
一只手扶住了我,仁帝轻轻地抱起了我,一只手擦去我脸上的尘土,“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很熟悉,还有你的那首诗,我觉得你象我找了很久的人,直到那天与你在床下,后来我回宫后才发现右掌的生命线突然出现了,这才醒悟到我和你的因果。小小,就算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我也一定要娶你,今生绝不会再辜负你。”仁帝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感觉到他的心跳,还有里面满满的痛苦,怜惜,后悔,惊喜……
“你爱的是哪一个我?是身为女人的我?还是现在身为男人的我?是前世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从他怀里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仁帝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你要是依誓言只娶我一个,西泠国还要不要太子?如果不是,那你岂不是又让我当妾。”
“如果你为的的前世的誓言,那么我已不是前世的苏小小;你要的今世的我吗?那你又凭什么来要我?”
“小小……”仁帝痛苦地看着我。
“呵呵,你还是无法选择,你还是会负我。”我笑笑,既然不想前世今生地纠缠下去,自然也不必告诉他我易钗而扮的事,何况这后面还牵扯到了然和妙华寺的三百多僧人。
轮回,佛家说的轮回是要累世受苦的,几百年过去了,我们还是站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变,这就是命,谁也逃不脱命运的枷锁。
我轻轻地坐在琴架前,手抚着琴,“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琴声婉转,经历了几百年沧桑的情意,也只不是轮回中的一颗沙。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初相识,油壁车,青骢马,青松下,盟誓言。可惜时间不能停留在这一刻,岁月无情啊。
“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丛,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野草已占满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
你转身离去,我的心也跌落在尘世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到哪里去找回来?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我来了,我们相认了,可是我们逃不脱命运的枷锁,转了几百年我们还是回到了原地。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物是人非,只得梦一场。怪老天的捉弄吗?恐怕只能怪你的爱不够深,不够真吧!
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仁帝的,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寺院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静室的。我呆呆地坐在窗前,想着仁帝所说的话:就算你是男人,朕也要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是女人,为什么不告诉他?
是啊,如果他知道我是女人,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了。他一定不会再娶别的女人,我也会给他生很多孩子,我们会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可是就算我告诉他我是女人,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他为的却是当年的誓言,与我何干?
他的爱,是我不能承受之重,会把我压得粉身碎骨,我是我自己,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和选择,所以我只能选择转身。
一夜无眠。
天光刚亮,我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了然,就说了声进来。可是没有动静,人似乎离开了。
我心中疑惑,打开门,啊!月白色绣着木兰花的裙子,我连忙奔出去,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只有清晨淡淡的雾气飘过,凉凉的,我打了个寒颤。
昨天是兰花袄,今天是木兰裙,明天该是玉绣鞋罗袜了,是谁在玩猫捉老鼠?不肯一下子置我于死地,要先玩够了再一口吞下。好卑鄙,够阴险。好吧,既然想玩,那么本姑娘就陪你玩,看我明天怎么让你现出原形。
回房,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小心地藏好木兰裙,心中开始思忖明天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