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江舟独坐帐中,计算着妹妹在中原已有四年,音讯了了,不免心酸焦躁。忽有手下来传,有个大汉求见驸马。江舟道:“可说明来意?”手下道:“并无说明,只说有要事求见驸马。”江舟略一思量,站起身道:“请他进来。”手下人领着来人进来便退了出去。江舟打量一下敛衣下拜的来者,道:“好汉可是史大奈将军?”史大奈道:“不想几面之缘,驸马竟还记得在下。”江舟道:“一别六载,将军可安好?”史大奈道:“甚好。在下此次前来,是特地奉上薛瑀墨书信,并传达秦王李世民军旨的。”江舟一听,惊喜道:“我家小妹的书信?”史大奈将书信从怀里取出来,递给江舟。江舟接过信,拆开细看。信上说道:
兄长薛江舟:
小妹承大唐秦王李世民厚恩,以哥哥之名应职军中,稍有战功。哥哥远在异乡,久别故土,想来家园之景、先父之容,常入梦中,挥而不去。妹既已安定,想求哥哥南归,效力大唐,兄妹团圆。
伯夷叔齐虽仁,当遇明主;秦皇汉武得势,须逢良臣。望哥哥思量。
妹薛瑀墨拜上
薛江舟读罢,难掩心中激动之情,欲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转身将信焚了,道:“将军暂到后帐歇息,我即刻面见突利可汗,与他辞行!”两人一前一后出帐门,却撞见公主手捧酒器立于帐外。江舟知道公主已在外站了多时,南归之事当已然知晓,有些手足无措。公主将酒器交给婢女,拉着江舟手腕进了帐。史大奈也没了主意,由婢女引路,到后帐歇息去了。
公主请江舟坐下,伏在他腿侧,道:“瑀墨是不是请驸马回中原?”江舟道:“是,可我……”公主按住江舟的唇,道:“你我朝夕相伴近十年,驸马想说什么,贱妾早已知晓。你朝思夜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妾身将你拉进帐来,是想提醒驸马,千万小心行事,莫因此事叫人抓了把柄。突利哥哥性情宽厚,当不会强留你,但颉利可汗奸诈多疑,又与我们不和,该多加提防。”江舟感激道:“公主说的有理,颇里少了筹谋,险些坏了大事。”公主道:“妾身也该早作准备,打点行装。”江舟道:“公主,你自小生活在这里,荣华尽享,衣食无忧。而今要远离故土,随我远赴中原,你舍得吗?”公主道:“中原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为人妻,当奉相公为天,万事以相公为大。妾身十年没有拜见公婆,实在不孝,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能与相公和儿子一同回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江舟搂住公主,道:“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薛江舟遂私下拜见突利可汗。江舟跪拜道:“末将有件事,恳请可汗成全。”突利扶起江舟,叫他坐于身侧,道:“姐夫尽管说,但有所求,本可汗尽可应允。”江舟道:“末将想带公主和儿子回中原故土拜祭一下父母。末将离家十五载,不知先人坟茔安否,不让妻儿认祖寻根,实在不孝。请可汗谅解。”突利叹口气,背过身去,许久,道:“可是瑀墨来信,请你回乡安身,兄妹团圆?”江舟吃了一惊,低下头承认道:“是。”突利道:“如此一来,姐姐姐夫就再不回来了吧?”江舟道:“或许是。”突利道:“本可汗曾与瑀墨有三年之约,转眼四年已过,看来她已将此约淡忘的一干二净了。”江舟道:“可汗对我兄妹二人有大恩,是我兄妹对不住可汗。”突利道:“等姐夫见到瑀墨,请告诉她,我会一直等她!”江舟道:“我兄妹二人虽不敢自认英雄豪杰,却也知道人之一世,当坚守信义二字。待末将见到瑀墨,定叫她亲自为可汗赔罪!”
话分两头。且说这晚月明星稀,李道宗约薛瑀墨出来,并排躺在土坡上仰天而望。李道宗吟诗道:
清寒锁嫦娥,众星起玉波。
对镜流眉影,可怜空婆娑。
瑀墨道:“君非嫦娥,如何知晓嫦娥之怨?”道宗道:“我虽不知嫦娥之怨,却知后羿之心。爱妻无奈而去,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他定也夜夜独坐镜前,回想爱妻梳妆模样,甚至一颦一笑。”瑀墨道:“我小时候曾与哥哥提起过梁山伯与祝英台之事,哥哥也深为叹惋,赋诗道:‘生无可恋生无趣,死有知音死不哀。’若这两人相知相恋,就算阴阳两隔甚至双双赴死又算得了什么?”道宗道:“你说的或许没错。人生苦短,能有一人相识相知,实在是件幸事。”
道宗听瑀墨精力不在此处,仿佛有什么心事,道:“你有些心不在焉,难道有心事?”瑀墨道:“或是****的闲心,不会有事的。”道宗道:“你哥哥即将返回中原,你是不是惦念此事?”瑀墨道:“家遭大难的那一年,父亲陪我兄妹二人在门外玩耍,遇见一个癫和尚,那和尚念了几句疯话。起初我和哥哥都不在意,可不久,祸事接连发生,癫和尚的话也一一应验,叫我不得不焦虑。”道宗道:“那和尚说了什么话?”瑀墨道:“他预言我家将遭灭门大难,果不其然,那年中秋节,全家上下俱死在刘颉父子和宇文化及刀下。他还说哥哥是游龙,此生注定在外漂泊。我担心哥哥此行恐有不测。”道宗道:“你且宽心。突厥那里有史大奈将军,我们大家在此接应,你哥哥又是突厥驸马,该不会有事。当年那和尚不过一时疯语,当不得真的。”瑀墨道:“希望如此。”
道宗觉得谈论的话题有些沉重,道:“如此良夜,怎么聊起这样的话来,说点别的。”瑀墨看着满天繁星,道:“你想聊点什么?”道宗看着清风吹过瑀墨脸颊,将耳边碎发吹起来,又落回腮边,思绪迷离,不禁看呆。瑀墨觉察道宗神色异样,转脸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道宗自知失态,忙回神道:“没什么。”瑀墨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只得罢了。道宗强装镇定,仰头看天。过了半晌,道宗道:“你也二十岁了,可有了人家?”瑀墨脸色微红,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道宗道:“就是随便问问。”瑀墨道:“我曾与突利可汗有三年之约,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抽不开身,也就无暇顾及了。”道宗猛的坐起来,道:“突利可汗?他不是早就成亲了吗?”瑀墨道:“没错。当初我兄妹二人遭颉利可汗胁迫,突利可汗挺身而出,要娶我做妾。权衡之下,我选择了这条路。”道宗道:“你们的婚约是否就此作罢?”瑀墨道:“不知道。突利可汗对我兄妹俩有大恩,我虽心有不甘,却不好推脱。况且长兄为父,哥哥若有意如此,我只得顺从。”道宗泄了气,又躺下来,道:“我突然不想你哥哥回来了。”瑀墨道:“为什么?”道宗道:“你要是去了突厥,嫁于突利,我怎么办?”瑀墨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却见李道宗脸涨的通红,腾地站起身,胡乱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心里也明白七八分,脸上绽出如花般的笑容。
话说两头。薛江舟正和游牧野、史大奈讨论南下事宜,突利却慌慌张张闯进来,叫薛江舟稍感尴尬。突利可汗并没在意薛江舟的心思,按住三人,轻声说道:“我的人刚刚探得消息,隋朝义成公主的堂弟杨善逃到了突厥,劝说颉利攻打唐国!”游牧野和薛江舟自然知道事态严重,都有些慌张。史大奈不知内情,道:“义成公主……的……堂弟?”游牧野道:“义成公主是隋朝公主,和亲颉利可汗。她这位堂弟为人奸诈多疑,好溜须拍马,很能迎合圣意。”史大奈道:“那又怎样?”突利可汗冷笑一声,道:“怎样?杨善游说颉利说,当初是隋文帝接纳了战败的启民可汗,而唐天子不是隋文帝的后代,应出兵讨伐唐国,报答隋文帝的恩德。颉利早想到中原捞点好处,正苦于没有借口,于是当即接受了他的建议。”薛江舟叹道:“不论我南归之事动作多么轻多么快,颉利可汗必然会知晓。凭着颉利的贪婪和杨善的多疑,一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如此一来,我岂不成了祸水南引的罪人了!”
众人正发愁,游牧野道:“颇里兄先别发愁,容我先去探查一下情况。”薛江舟制止道:“兄弟的好意薛某心领了。不过颉利军营乃虎狼之地,我不能让兄弟轻易涉险。”牧野道:“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哥哥即将南归,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任何纰漏。我自诩颉利营中无敌手,一定会安全回来的。”江舟道:“不行。你为我兄妹俩做的太多,我都不知道如何谢你。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你为我们冒险!”牧野呵呵一笑,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道:“你若真心谢我,等我们回了中原,为我向秦王求个清闲官做。如此到处流浪的日子,我也过烦了呢!”江舟知道牧野好意,也就不再推辞,拱手相谢。
夜里,游牧野背着一把四尺余长大刀,悄悄摸进颉利大汗军队中,擒一个巡逻守卫,威逼那守卫道:“告诉我,颉利和杨善可在这儿?”守卫见刀架在脖子上,吓得面无人色,道:“大汗今天不在帐中。杨大人在中央的军帐中安歇。”牧野翻出一掌,打晕那人,换了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向中央大帐走去。
向前行了一刻钟的路程,果见密密麻麻的帐篷包围着一个宽大敞亮的帐篷,帐篷上借着灯光隐约映着一个人影,像是在读书,周围有来来回回数百巡逻兵看管守卫。游牧野心中略喜,想着虽然颉利命大,能躲过自己的刺杀,可这杨善只是一个老弱儒生,只能怪自身命不济,要死在自己手里了。
牧野趁着夜色,箭步飞身摸到大帐前,趁人不备跳进帐中,继而拔出大刀,将坐在帐子中的人向后颈砍了一刀。刚砍下去,牧野就发现情况不对,仔细看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被自己砍倒在地上的只是一个草人!牧野心知中计,慌忙向外逃,可外面已经兵将罗列、灯火通明了。队伍最后面的是手持火把的步兵,前面是百十个骑兵,骑兵前整齐地排列着一圈张弓搭箭的弓弩手。
站在军队前面的是一个身着汉服、鬓发斑白的文官,此人面色较白,丹凤眼,山羊须。见牧野手持兵刃,奸笑一声,道:“尊驾是突利可汗派来的吧。突利可汗与李世民交善,我早就料到他会反对大汗出兵,对我不利,故在此设伏。如今被我逮个正着,还有何话说?”牧野道:“看来你就是杨善。果然狡猾。”杨善道:“谢谢。尊驾既然被我逮住,左右是跑不掉的了,不如跟我一起为大汗效命如何?”牧野定了神,将刀收在刀鞘中,平静地说道:“我一个汉人,本就不想搅进突厥人的争斗,来刺杀大汗,不过受制于人罢了。既然被大人擒住,只能保命要紧了。你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坐实突利可汗刺杀大汗的罪证吗?好,我愿意跟大人去见大汗。”杨善一致认为杀手都是愣头武夫,义字当头,没想到面前这人这么快就投降了,有些半信半疑,道:“大汗……呃……大汗并不在这里。壮士如何让我相信你是真心投靠?”牧野缓缓朝杨善走过来,道:“大人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还要劝我归降?”杨善见牧野走近,道:“站住!弓弩手准备!”牧野道:“我的刀都收起来了,大人怕什么?”杨善道:“你身上有匕首!”牧野看了一眼腰上的匕首,道:“多亏你提醒我!”便迅速拔出匕首,飞刺进杨善胸膛。周围士兵只觉得眼睛一花,刚刚还得意洋洋的杨大人就已经一命呜呼了。骑兵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大喝一声:“杀了他!”众人的兵锋就朝向了游牧野。
牧野完成了任务,没了顾虑,先挑开射来的弓箭,尔后取刀跳入包围圈中冲杀。草原骑兵和步兵都是食鹰血啖狼肉长大的汉子,面对牧野这样的勇士绝对不会胆怯示弱,纷纷拔刀相向。恶战了近一刻多钟,游牧野虽斩杀数人,却也伤痕累累,累得单腿跪地喘粗气。突厥士兵显然不肯给牧野喘息机会,又来厮杀。牧野站起身,大喝一声:“来啊,让爷爷教你们如何做男儿!”
又战了半刻,两个骑兵手持铁钩锁链,一左一右奔来,勾住牧野的腿,将他打翻,尔后几个步兵将他围住,连砍数十刀,终于取了他的性命。游牧野死时尸首不全,满身鲜血,却双目圆睁,几近撕裂。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