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瑀墨眼见父亲惨死,万分悲痛,从暗地里跑了出来。江舟一把将妹妹拖住,用手捂住妹妹的嘴道:“去不得,我们走!”也不顾妹妹挣扎,抱起来就往黑影里跑。穿过两条街,江舟把妹妹放下,哭道:“妹妹,听我说,那些狗官带着这群狗奴才来攻,就是为了灭我全家,我们进去是自投罗网。”瑀墨哭喊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江舟喝道:“傻话!大仇未报,怎能轻易就死。那狗贼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快走!”于是拉了妹妹,搀了老仆,依然捡小路逃去。
天微微已亮,三人方知逃出了龙门县,不过体力早已不支,衣服也被乱草撕破,见一棵粗壮的柳树,便决定靠在树上喘口气。瑀墨忽而轻声呜咽起来。江舟把妹妹抱在怀里,抚着她被划得血痕累累的脸强忍悲痛道:“好妹妹,不要怕,听哥哥说。姓刘的昨日没有找到我们,定然到处张贴悬赏告示四处缉拿。当日是愚兄惹了那厮,自然死不足惜,可妹妹你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瑀墨道:“你我骨肉相连,我不要苟且偷生!”江舟低头沉思半晌,道:“傻妹妹,哥哥实话告诉你,你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五年前,浣衣老妪从河边将你救起,养于薛府。如今我薛家遭此大难,你非薛家人,不该与我同赴黄泉。认识你的人很少,你和薛安离开这里,隐姓埋名。愚兄今夜刺杀刘氏父子,为父报仇。”瑀墨闻言,扑进江舟怀中哭道:“不!我是薛家人,我是薛瑀墨。哥哥不能不要我!”江舟紧紧抱住妹妹,泪如雨下,道:“你要好好活着。”瑀墨道:“我不听。我要和你一起死!”薛安老泪纵横,朝两位小主人跪下道:“少主,听老奴一言。你兄妹二人虽非亲骨肉,却胜似亲骨肉,都是老爷的性命。老爷在天之灵,定然希望你们能活下来。刘府人多势众,行刺不是办法。老奴有一法,望少主人斟酌:如今你们在一起行走不便,不如分开,少爷去投奔老爷的故友,小姐就由老奴照看。老奴定会用性命保护小姐!”兄妹方住了哭,跪倒在薛安面前。薛安抱住少爷,泣不成声。江舟道:“老管家,你的话不错。我曾随父亲外出经商,很多人都认得我,妹妹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老管家几代忠于薛家,时至今日也不离不弃,薛江舟感激之至。瑀墨只能拜托您了,你们远走他乡,莫要回来。我自知不容于世,不必投奔他人。我要去大草原,去突厥。十年后,我要引兵南归,踏破中原山水,讨父债,洗冤仇!”瑀墨拉住兄长胳膊道:“妹妹要跟随哥哥!”江舟道:“我前路难测,不知何时化作一缕孤魂,怎能带着你。你非薛家之后,不必为报仇所累,逃命去吧!”瑀墨又扑进江舟怀中,痛哭不止。
忽而传来嗒嗒马蹄声,三人站起身向北方望去,原来是一位中年男人从这里路过。这中年男人身着一袭黑色儒衫,留三寸长须,褡裢里鼓囊囊像装着几本书。江舟道:“正愁没脚力,送马的来了!”便紧走两步,跟上路人,施礼道:“小生天游,叨扰前辈。”那路人正眼也不看江舟,草草回了一礼道:“何事?”江舟又拱手鞠了一躬,取出腰间麒麟血玉,道:“小人不幸,在此遇上强人抢了盘缠,想用此玉换先生的坐骑。”路人道:“这年头遭抢的多,挨饿的多,屈死的更多,我凭什么偏可怜你啊。”江舟略一思忖道:“先生不愿交换,罢了,小人不勉强。这样,下马喝口水吧,在下想询问先生北方的情况。”那人听江舟一说,觉得确实有些饥渴。看江舟不过十四五岁,身后老者佝偻着腰,憔悴不堪,领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小丫头,想来不会害他,便下了马,朝薛安这里走来。江舟趁那人不备,从身后向他后颈重重一砸,那人便昏了过去。瑀墨惊道:“他死了吗?”江舟牵了马,道:“没有,只是昏过去了。”
江舟从怀中取出钱袋,拿出两锭银子,把剩下的全部给了薛安,道:“老管家,带上这些钱,和瑀墨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薛安颤巍巍接过钱袋,道:“少爷有如此宏图大志,是好事。您放心,一路走好。”瑀墨从腰间扯下银铃道:“哥哥,带上这个铃铛吧,小妹愿兄长平平安安,早日报得大仇!”江舟接了银铃,个中杂味无法言清,伸手顺了顺妹妹的发髻,狠狠心跨上马,头也不回往北奔去。瑀墨边哭边追,直到再也见不到哥哥身影……后人有《浪淘沙》一首叹江舟道:
路野天高,笑乾坤,四海狂客难容。股股怨气,男儿血,烈酒怎敢浇得。红梅傲寒,雪莲破冰,堂堂自天定。策马扬鞭,奇士可冠戎狄。前路迢迢莫测,桑梓何时栽?故乡楼阁,山峦相阻。常入梦,纷扰泪眼难寐。觅觅寻寻,见卿可有时?春秋易逝,日月不回,孤骸野魂难归。
自舟墨二人相别已二日有余。瑀墨与老管家一直不敢休息,顺着无人小路向深山处徐行。远处层山叠叠,秋木森森。这一老一幼以为甩了追兵,就找了块石墩坐下休息。薛安从怀里取出一块饼,分成两半,给了瑀墨一半。瑀墨接过饼,狼吞虎咽起来。薛安拍着瑀墨背,笑盈盈说道:“莫急,莫急,当心噎着。”
猛听得身后沙沙作响,既而是三五个男人嘶喊之声:“在这呢,在这呢……”二人大惊,慌忙站起身,薛安把瑀墨紧紧搂在跟前,定神再看,原来是两日前那名路人引了三位公差朝他们奔来。四人将他们围定,路人道:“就是他们,把我打昏,还抢了我的马。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男的。喂,那小畜生上哪去了?”瑀墨道:“我哥哥才不是小畜生呢!”薛安怕小姐说漏了嘴,忙抱住她的头,揽住她的肩膀。瑀墨会意,不再说话。薛安向周围人拱了拱手,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好汉莫要怪罪。前日那小子是我家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老爷死后没两年就败光了家业,于是把我祖孙二人扔了出来。我们跟他已经没有瓜葛了,还请各位可怜则个。”路人道:“那天不是还说遇见强人了么。谁知道你们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搞不好是一伙抢马贼,哄骗我们这些过路客人。快赔我马,否则带你们去见官!”一公差也道:“老头儿,还是照实说了吧,咱爷们儿也是拿人钱财给人消灾。”薛安道:“我们真是被少爷赶出来的,跟他不是一伙。当时我不是给您使眼色来着,遭强人的哪有那好的血玉。”路人大怒,道:“呸,我花了十两银子找公差,就落个这?不成,跟我去见官,我得让你们给我当苦力。”公差们齐道:“走罢,跟我们走一趟。”便来扯这对老幼。薛安跪求道:“求求各位好汉,不要把我们送官呐!”又一公差道:“你这老不死的,哪那么多废话,小心咱们宰了你!”薛安见无济于事,只好跟他们走。
六人走在路上,薛安心想:“若跟他们回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小姐安有命在,我又怎么和死去的老爷交代。”于是薛安有意落队。一公差不耐烦,回过头来对薛安道:“老头儿,走快点,爷们儿还要喝酒呢。”薛安佝偻着背,扶着自己的腰道:“壮士请谅,老汉一把老骨头腰也疼腿也酸,实在走不动啊。”这公差近前道:“老家伙,事儿不少。”薛安弯着腰,将手搭在这人的腰刀上,未待这人反应过来,一把拔出刀,抹了这人脖子。另两个公差见死了同伙,纷纷拔刀。那位路人见死了官府差人,恐累及自身,转身逃跑。老管家虽没学过什么本事,此时却将刀横在胸前,抖擞精神,一心护主。两个公差举刀向薛安砍来。薛安双手捧刀相挡,却被二人踹到了地上。瑀墨忙爬到老人身边,要将老人搀起。薛安推开瑀墨,喊道:“快跑,别管我,快跑!”公差道:“你们俩谁也跑不掉!”薛安又喊:“你若还想见到你哥哥,就往深山里跑,好好活着!”瑀墨边哭边爬起身来逃命,不幸被一公差两步追上,朝胸前一刀劈下,顿时鲜血迸流,倒在地上。薛安大惊,抓起刀向那公差插去,正中那人胸口,当场毙命。另一公差见又死了同伴,举刀砍死了薛安,割下老人头颅,匆匆回衙复命。
黄昏已过,黑夜将至,天上下起细细秋雨。这凉雨呼唤着山间草木,也唤起了尸野中那孤苦无依的孩子。瑀墨没有死,透凉的雨救醒了她。瑀墨醒来,趴在地上,见身边尸身纵横,惊恐万分。猛的感觉胸口剧痛,发现胸前湿湿黏黏一片黑红。瑀墨仰天看暗黑色天幕,任雨打在脸上和伤口上,叹道:“我怎么没有变成野鬼?”忽想起薛安,便手捂伤口,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往薛安这里来。乍见无头之尸,瑀墨颜色大变,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发不出一丝声响。神稍定,终于哭出了声。哭了半晌,自觉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又挣扎起身,拿起身边的刀,一步一跌地往深山去。
天幕完全沉下。山里伸手不见五指。瑀墨又冷又害怕,扶着石头和树干,拖着刀,凭着意识向前走,耳边交织着各种鸟的怪叫,偶有一声狼嚎,使其它声音稍有停歇。身边不知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引得蘸了雨水的树叶掉下来,打在脸上和脖子里。瑀墨觉得手里的刀越来越重,以致再也握不住,任凭刀“当”地掉在地上,自己也重重砸在地上,失去知觉。后人有诗曰:
霜寒凌孤雁,游浪荡残萍。
雏凤遇穷途,绝壁困幼鹰。
哀哀欢聚少,入梦是相逢。
若可乘风去,莫羡柳絮轻。
预知瑀墨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