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欲买铃之时,忽听身后恶语。江舟定睛看时,原来是龙门县令刘颉独子刘豁启身跨高头大马,后跟十来随从款款而至。此子长江舟两载,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因其父而飞扬跋扈,人称“小霸王”。这小霸王如何模样,但见:
头插八宝凝珠彩玉冠,身着三虎战龙黄金袍。腰带用玛瑙围定,马靴借银丝缝合。嘴角黑痣,杀天庭四王之正气,眉间一疤,聚阴曹八主之恶魂。形体稍丰,语言多躁。尊父如罗刹,仆从赛金刚。妖魔何处是?霸王再无双!
那霸王手持一把娇梅迎春扇,俯视两兄妹道:“那里来的野孩子,敢抢本公子的玩意儿,难不成活腻了,滚开!狗子,那只银铃爷买下了。”于是后面从马背上跳下一个小厮,取了十两大银,扔到摊主怀里,张手去拿银铃。摊主已吓得面无人色。江舟虽知小霸王素日为非作歹,又是县令独子,可毕竟为血气少年,哪肯将心爱之物拱手让人,朝这小厮道声:“好猪狗,欺负到本少爷头上了,本少爷今儿个就让尔等长长见识!”伸手抓住那厮的手,用力往下一掰,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就扭断了那厮的手腕。狗子顿时在地上打起滚来,口中狗叫连连。在座皆惊,瑀墨拍手叫好。一时引得小霸王头上直烧无名之火,道:“好小子,有种。都给我上,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孙子!”这群贼小厮纷纷跳下马来,抡开衣袖,松松领口,准备大打一场。薛小公子顺手将妹妹揽在身后,把青色翠竹绣长衫的衣角别在蓝绸腰带上,露出葱绿色玉孔雀小马靴,面无惧色,只待迎敌。薛府仆从也抖擞精神,怒目倒竖,摩拳擦掌,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要使出狮子搏兔的本事。路人见状,逃避不迭,唯恐伤及自身。此时,只有瑀墨笑意挂满娇容。她料定兄长必定取胜,故而并不担心,取了银铃挂在腰间,找了个位子坐下,两腿一来一回地荡着,全不顾轻粉色衣裙随着银铃随处飘扬。
俄而凶气四起。江舟上首仆从不知从何处抄来几根长棍,递于江舟和其他仆从手上。江舟接棍,顺势转了一圈,将棍从半空劈下来,飕飕作响,竟是薛家枪法的“劈山伏虎”。刘府仆从恶狼般扑来。薛府上下一字排开,抡棍便打。一时街上炸开了花:哭声、叫声、喊杀声、飞棍的呼呼风声声声不绝,江舟更是一棍一个把刘家地痞无赖打得鬼哭狼嚎。小霸王甚为不悦,要回府叫人,不料马后有一络腮胡子,向豁启附耳道:“少爷稍待,恐怕此子来头不小。”豁启道:“有何来头,就这破旮旯,有比我爹更厉害之人?”络腮胡子道:“老爷自是方圆百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这小子使的是薛家枪棒,薛家我们怕是惹不起啊。”豁启半怒半惧,道:“哦,是他家的人?平日这厮见也不得,今日好生晦气!”转而叫住下人们道:“得了,爷今日不想计较,便宜他吧。”下人看了江舟的本事,心早凉了半截,忽听少爷令下,神也散了,匆匆骑上马要走。薛公子收了棍,目视这群罗刹上马。刘豁启调转马头,忽而转头道:“你可是薛家少爷?”江舟将棍往地上一戳,震得脚下“邦”地一响,道:“正是。”刘豁启打马便走。
薛家兄妹得了银铃,心中欢喜自不必说。且说小霸王自觉吃亏,负气回府,未进门便吵嚷起来。突然从府门后蹿出几个下人,连连叫道:“少爷莫嚷,莫嚷,家有贵客!”刘豁启推开这群下人道:“什么贵客,滚开!我爹呢?今天什么日子,大早起就这么晦气。”这群下人忙赶到跟前,赔笑道:“少爷莫要高声,尚书宇文大人到府,老爷陪坐呢。”豁启道:“宇文大人,宇文化及?”下人们惊道:“少爷,低声些,宇文大人的名讳可不能乱讲!”豁启遮了口,轻声道:“他来干什么?”下人道:“听说自新帝登基,四年间众多王公大臣不服王命,说当今圣上未尊先帝遗诏,矫旨临政,杀父弑兄,堪比暴秦。圣上大怒,要宇文大人到四方巡视,若有不轨者,可当场即诛。”豁启听罢,捻了一下耳边碎发,豆眼一转,计上心来。
当夜,刘豁启悄悄进了父亲书房,拨了拨书桌上的灯捻。刘颉叹口气道:“你这败家子儿,三更半夜来这里作甚?”刘豁启猴到父亲身后,边捶背边道:“孩儿今日有事和爹爹商量。”刘颉瞥了儿子一眼道:“你会有什么好事?”豁启道:“孩儿想送爹爹一桩大富贵。”刘颉冷笑道:“你会有什么大富贵?”豁启道:“薛渊家的财富——不知爹爹想要么。”刘颉慌忙站起身道:“你不会惹了薛家人吧?”豁启笑道:“爹爹这是什么话,在这地盘上只有您最大不是。如今宇文大人进府,是老天爷要把这富贵送与爹爹,爹爹此举叫顺应天意。”刘颉握着儿子肩膀道:“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刘豁启向父亲附耳道如此如此。刘颉道:“此法可行?”豁启笑道:“父亲放心。宇文大人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父亲把薛家财产一半赠与大人,让他带兵抄薛家,薛渊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到那时爹爹可坐拥薛家一半财产,没准宇文大人还要借父亲保国大功,保举父亲加官进爵。”刘颉略一思忖,点头大笑。
又三日,已是中秋佳节。全城处处灯火,家家欢庆。薛府也热闹非凡。薛员外叫人在正厅摆下盛宴。只见这黑色檀香木桌上鱼肉层叠,鲜果堆积。薛员外在正坐坐定,吩咐请公子小姐,不久便听闻马蹄杂乱之声渐近。江舟坐在为首的一匹白色骏马上。这马身无杂毛,雪亮亮的透白。额上系石榴染红缨,脖上挂牡丹雕铜铃,背上披红底黄边麒麟毯。公子在正厅前跳下马来,看着瑀墨被三个壮丁抱下枣红小马,便执了妹妹的手,进到厅来。二人向父亲深鞠一礼,薛渊站起身笑道:“虽是过节,但为家宴,不必拘礼,来来来,快坐下。”江舟在上首坐了,瑀墨蹦蹦跳跳坐在哥哥旁边。
开宴未久,瑀墨又淘气起来。她见哥哥用筷子夹自己面前的鱼香鸽子蛋,便笑嘻嘻地拿起汤匙将哥哥筷子上的鸽子蛋剥落。江舟也不恼,接过妹妹的汤匙,舀出两个蛋,放在妹妹的盘子里。瑀墨搞怪不成,嘟着小嘴道:“谁说要吃了?不过逗逗你。嗯,无趣,不玩了!”薛渊和薛江舟都笑。薛渊道:“不好好吃饭,胡闹什么?”瑀墨道:“都怪父亲,总逼着哥哥读书练武,也不让他陪我玩。”薛渊哭笑不得,道:“这也怨我?”瑀墨道:“都没人陪我玩了,还不该怨你?”薛渊道:“好,好,怨我。都是我把你惯坏了!”转而问江舟:“最近在读什么书?”江舟答道:“陶渊明的书。”薛渊道:“很好,为父年少时很喜欢他的文章。”江舟道:“孩儿也觉得很有味道。”瑀墨拉着江舟袖口道:“为什么很有味道?书怎么能吃?”薛渊父子又笑。江舟道:“不是书能吃,是有意思。你想啊,引弓射长空之雁,抛钩取越江之鱼。五斗贱米可果腹,短褐穿结能避寒。此情此景,岂不快哉!”瑀墨还是不明白,闪着大眼睛听着。薛渊点头道:“你能读懂这些已经很好了。其实为父也很向往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惜可望不可求。”瑀墨插嘴道:“有什么可惜的?何时父亲烦闷了,女儿陪父亲游江便是。孔圣人和弟子们还总想着出门游玩,父亲为何不可?”薛渊笑着拍了一下瑀墨额头,道:“小丫头,谁告诉你人家孔圣人是在玩?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宴毕,瑀墨央求江舟带她出去游玩,江舟听说街市上十分热闹,爽快得应下。薛员外自知酒醉,没有随行。瑀墨叫哥哥不要带仆从以免玩不尽兴。老仆薛安却死活跟从。二人无奈,只得携薛安出了薛府。
是夜,全城男女老幼纷纷出门,载歌载舞,欢庆中秋。杂耍班的姑娘在板凳上翻跟头,壮汉子们耍着刀花,孩子们围着喷火的大叔拍手叫好,踩高跷的花脸鬼咻咻地打旋子……薛氏兄妹目不暇接,在人群之中穿梭,老管家劝也不住,只得叫苦。
薛安恐人多伤了两位小主人,便要拉兄妹回府。江舟见出来好长时间,知父亲惦念,拉着妹妹往回走。瑀墨纵然千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听从。三人刚行不久,就遇几队官兵带刀一路清街,往薛府方向跑去。三人疑惑,悄悄跟在了后面。
这群官兵确实去往薛府。三人藏在暗处向家门望去,薛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薛渊带着三十来个壮丁出门,只见包围在门口的官兵个个剑拔弩张。薛渊正不知出了何事,听见远处传来嗒嗒马蹄声,便下阶问究竟。马蹄声渐近,为首的是宇文化及,刘氏父子分列两旁,身后紧跟举着火把的两队守卫。
薛渊上前施礼道:“不知宇文大人和刘大人驾到,薛某有失远迎。二位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宇文化及道:“你便是薛渊?”薛渊垂首道:“贱民正是。”刘颉喝道:“你这乱贼,好大的狗胆,竟敢勾结突厥人,以经营丝绸为掩护,贩卖我大隋军事绝密,又屡屡制造谣言,当众诽谤圣上。薛渊,你可知罪?”薛渊自然不知究竟,大惊,双膝跪地道:“大人明察。小人世代虽处末业,却本本分分,绝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啊!”刘颉道:“难道本县还冤枉你不成?”宇文化及也道:“商者,自古少仁义之士,多奸诈之徒。薛员外,你如此家业,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当所获吧。”薛渊道:“大人,贱民祖上世代经商才有此积蓄,与突厥绝无瓜葛,大人明察呀!”宇文化及道:“家产全部充公,薛府上下一个不留!”薛渊听闻,瘫软于地,正欲争辩,早被四个官兵按住。薛渊自是心有不甘,用力挣脱,喊道:“大人,莫听小人谗言啊!”宇文化及和刘氏父子并不理睬,任手下肆意搜捕薛府人丁。薛渊方知他三人沆瀣一气,大呼:“薛家男丁听着,保护家中老小,斩杀误国小人!”便奋力反抗,不料身后有人举枪刺来,一时后背血如泉涌。薛渊大怒,断喝一声,挣开官兵,厮打起来。家丁自知大祸临头,也拿起武器,来助员外。于是砍杀声乱作一团,官兵涌入府中,薛府老幼逃跑不及,被乱刀砍死。壮丁纵有本事,怎奈敌众我寡,也难逃大劫。瑀墨被眼前之惊吓坏了,双手捂住口鼻,浑身打颤。江舟见父亲受伤,就要冲去搭救,怎奈老管家拼尽全力按住他道:“少爷,老爷重伤,全府遭灭,少爷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回天无力。您要出去,必定也是死路一条。”江舟道:“难道我要看着父亲白白送死吗?”薛安道:“老爷受了大冤,是万难活命的了,难道您还要白白搭上您和小姐的性命吗?去不得,少爷,您万万去不得。”江舟一时陷入两难。
薛渊几经恶战,全身已伤痕累累,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挣扎不起。口中大呼:“狗官,你们会遭到报应的!”之后气绝身亡。可怜薛员外一世清正自洁,为奸人所害,负冤惨死。
瑀墨见父亲被害,叫道:“父亲!”哭着向薛渊跑去。薛安拦也不住,失色道:“小姐,回来!”江舟起身相随。预知二人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