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称之以史文,镌之以金玉者,非极富极贵,也当建万世不朽奇功。然在下所讲故事,既非富贵才子,也非旷世英豪,乃一流浪半生、几经沉浮之女子而已。若说一女子有何可叹,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隋文帝仁寿二年,即公元602年春,山西绛州龙门县薛渊薛员外结发之妻柳氏过世,丧礼已毕,然薛员外伤悲不减,自誓永不再续,见梨花飘飞,缠缠绵绵,纷纷扰扰,不免睹景思人,凄寒之感袭遍全身。
此员外上承祖业,家境颇丰,掌陕西、山西两省丝绸之市。性宽厚,处事正直,不计得失。好枪棒,祖传薛家枪世间少有人敌。因家业极大,人脉甚广,少有人与争。膝下一子,名唤江舟,时九岁,甚聪颖,员外视之如命,使之习文墨、枪棒及琴棋歌赋。薛员外曾盼再得一女,然发妻病故,自觉此愿永不可成。
一日,薛府三两浣衣妇在水边浣衣,忽见水面一篾篮似盛有重物摇摇晃晃漂来。众人惊奇,弃了衣盆近前探究竟。一位妇人涉入水中,拨水取篮。篮中盖有几件旧麻衣。掀衣再探,一女婴卧于其中奄奄待毙,似刚出生便被遗弃于水上,漂流至此。众人决定将其带回薛府,请奶娘救她一救。一时引起薛府一阵骚动。
当下,薛小公子一身素衣,在后院廊下练习剑术,听得下人房院稍有声响,无心再练,将宝剑插入鞘中,取帕子擦了擦汗。适逢老仆薛安从廊下穿过。薛安系薛府老管家,苍苍白发,脊背已弯,世代服侍薛家。江舟唤道:“老管家,后院杂声不断,可是出了什么事?”薛安道:“浣衣老妇们在水边捡回个女婴,看似贫寒人家供养不起,故而遗弃。王妈给她喂了奶,缓过来了。惊动少爷,罪过!”江舟叹道:“短短几年,朝廷清正之气渐失,都道‘齐歌楚舞纷纷,歌声上彻青云’,谁知百姓‘弃之必憔悴,惠之则滋荣’啊。”正当小公子哀叹之时,忽听身后员外咳声:“舟儿,不专心练剑,又在偷懒么?”江舟忙回身向父亲施了一礼,道:“老仆们捡得一女婴回府,当出自贫寒之家,孩儿稍有感触。”薛渊听罢,转愠为喜,合扇笑道:“有这等事,抱来我看。”
一盏茶过后,后院抱来弃婴,用牡丹花绣粉绸小被裹着,送至正堂。薛渊忙放下虎纹雕翡翠小茶碗,站起身来。腰间夺珠玉龙佩跟着荡起来,轻触到岁寒三友檀香椅上。江舟也从下首的虎皮小椅上跳了起来。员外接过孩子,凝神细视,见其目如过涧泉水,唇如血玉雕琢,眉心一颗小红痣赛过胭脂点就,两个小脸血色不足,灵气有余,自觉为爱妻之再世,上苍之垂怜,心中甚喜,言道:“甚好,甚好。捡来时可有生辰八字或什么父母信物么?”奶妈道:“什么也没有,只是身上披着几件麻布衣裳,破旧不堪,已经扔了。”薛渊喜不自胜,道:“既无生辰八字也无任何信物,自然也无名字了。我看她面如玉砌,目若墨染,就叫她瑀墨吧。舟儿,让她做你妹妹,如何?”江舟看着父亲怀中婴儿也甚是欢喜,拍手笑道:“今后,孩儿定视瑀墨为同胞妹妹,亲之如手足,爱之如性命!”薛员外朗声大笑。
五年转瞬而逝,薛家太平安乐自不必说。瑀墨渐长,聪颖又淘气,常将薛府闹的鸡犬不宁。一会儿摸进厨房,声东击西地偷茉莉香酥饼吃;一会儿扥着薛安的胡子一二五地乱数;一会儿抓一条小蛇吊在哥哥门口,吓哥哥一跳。甚至仗着父亲疼爱,趁着父亲睡觉,在他脸上胡乱涂鸦,搞得薛渊哭笑不得。全府上下无可奈何却对她疼爱有加。
那日秋声悄近,叶语萧萧。江舟领小妹瑀墨在府门前玩耍。兄教妹玩蹴鞠。蹴球在江舟两脚之间游走,方才还在左脚跟上跳动,转眼就卧在了右脚尖上。江舟兴起,把蹴球踢过妹妹头顶,妹妹急忙蹲下身去,把头藏在双手之下。可半晌球也没砸到头上。瑀墨抬头看时,见兄长右脚尖高过自己的头顶,稳稳地接住了球,直朝自己做鬼脸。瑀墨佯装恼怒,道:“哥哥凭着好本事就欺负我,我不依。”江舟以为妹妹真的生气,赔罪道:“好妹妹,莫生气嘛!哥哥给你赔罪了。”瑀墨依然撅着小嘴,侧身道:“哥哥拿小妹取笑,我要告诉父亲去!”江舟着了慌,连连作揖,道:“好妹妹,饶了愚兄这一次吧,我请你吃茉莉香酥饼!”瑀墨再也忍不住,笑道:“茉莉香酥饼就不用了,我要哥哥答应我一件事。”江舟道:“何事?”瑀墨道:“我要哥哥教我这踢蹴鞠的本事!”江舟闻言,知妹妹并非生气,欢喜不迭,大手一挥,道:“这小丫头!好吧,我就把这飞龙夺珠的本事交给你!”瑀墨大为欢喜。
二人笑语欢声,引得薛员外闻声而至。薛员外刚刚招待了几位朋友,听他们絮絮叨叨讲了好多新帝杨广弑兄霸嫂、杀父夺位的恶行,都义愤填膺。员外虽是经商平民,也稍有感触,心中郁郁不快。此时听见儿女欢笑之声,心情也好了许多。江舟不觉一脚将球踢过了街。小妹正待去捡,见一老和尚笑盈盈托球而来。这和尚怎生模样,但见:
盛夏早过,还摇残残香蒲之叶;寒秋已至,却着坦胸露乳之袍。额刻虎纹,嘴挂豹须。双目微露寒光,巨口再无臼齿。双眉雪白,垂过元宝大耳;老脸炭黑,难遮经纬深纹。好似旧魂托梦到,浑如无常还阳来。
那老僧边摇蒲扇边唱道:
儿女绕膝未必福,
完卵难存鹰巢覆。
薛渊何时得冤雪,
他日再无龙凤舞。
薛家父子听后一惊。瑀墨不知其意,慌忙从癫和尚手中抢过蹴鞠,藏到兄长身后。薛员外赶忙下阶,近身答礼道:“高僧在上,俗家弟子薛渊拜见。犬子惊扰仙翁,罪过,罪过。”和尚笑回一礼,答曰:“员外富甲一方,儿女聪灵,乃世间第一大幸之人。俗语有言‘树大招风’,老衲算得员外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特来通禀。”薛渊大惊曰:“怎么,仙翁可有指教?”和尚道:“不知员外视二子与几代家业比孰重?”薛渊疑道:“缘何有此一问?”和尚道:“依贫僧看,公子和小姐均非常人。员外若想避得此祸,方法有二。其一,与家人隐居于深山之中,可保满门平安;其二,抛二子可保家业。若非如此……哼哼……”老和尚再不说了,只是摇扇而笑。薛渊听闻,半晌无语。神定,俯首道:“仙翁之语,弟子定当谨遵,三十日之内便隐身避祸。”老和尚也不答话,捋捋白须,转身视江舟,用蒲扇拍了拍江舟胸脯,江舟退了两步,墨妹从兄长身后冲出来,举手挡在老和尚面前,喝道:“不许你碰我哥哥!”薛渊忙道:“大师面前,怎可放肆!”江舟忙抱紧小妹。和尚又笑,道:“子为游龙,女为潜凤。江中一舟,游于天下而忘返。贫僧送公子表字‘天游’,公子可在异乡干成大事。切记,莫思故土。小姐眉宇间暗藏杀气,将来定为女中之豪杰,辅明主,安天下。望尔万事随缘,得失自有天数,莫要挂怀。若从我言,日后定能荣极一时。今日有幸,遇见一双人杰,快哉,快哉!”于是转身唱道:
江山何人姓,俗世某不知。
仙云归来日,蛟龙腾飞时。
薛渊正待再唤,无奈疯和尚已消失于眼前。江舟见父亲一脸愁容,安慰道:“疯人疯语,父亲自不必信。”员外怅然,摇头长叹。
次日清晨,江舟书房传来朗朗读书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衷。”瑀墨听闻,蹑手蹑脚进了江舟书房。江舟见妹来,执其手问道:“墨妹,哥哥在读书,不要打扰。昨日父亲教的文章都温过了?”瑀墨道:“早已烂熟于心。”于是双手背于身后,晃着脑袋,直至手舞足蹈背道:“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容。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江舟勾了一下妹妹的鼻子,道:“嗯,好妹妹,聪明!”瑀墨缩了缩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哥哥,妹妹想问你一件事。”江舟见状,笑嘻嘻拱手道:“贤妹请问,愚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瑀墨顺手一捋耳侧的一绺短发,道:“小妹听薛安爷爷讲故事,说东晋有一个叫做梁山伯的少年,想娶女扮男装进学堂学习的姑娘祝英台为妻,无奈重重阻隔,最后病死。那女子便在被迫嫁于他人之时,跳墓而亡。两人灵魂化为蝴蝶,双宿双飞了。哥哥,真有其事吗?”江舟略收欢颜,道:“愚兄并不知道真假,只是觉得梁祝之爱甚为感人。若尘世之中遇见一个人,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无憾了。愚兄杜撰一诗,贤妹莫笑。”于是在纸上写道:
生无可恋生无趣,死有知音死不哀。
君含绵绵折柳意,卿感脉脉玉莲栽。
月下自有七夕会,花间堪见双蝶来。
风流总为风流缚,长使痴魂泪满怀。
瑀墨读了几遍,也取笔研墨,题道:
咏英台
朝着巾帽夜着纱,
十里相送赠桃花。
原想月下言妾语,
怎奈双蝶绕晚霞。
江舟见之大喜,道:“好聪明的丫头!”墨妹笑道:“不及兄长之万一!”江舟道:“今日找我,不单为此吧?”瑀墨秀目圆睁,丹唇微翘,答道:“父亲昨日有言,三十日内隐身避祸,想来是再不可回来的了。小妹想今日出门玩个痛快。”江舟也不推辞,合起书卷,站起身道:“好,那愚兄陪你去吧。”于是点了三五下人,也不骑马,径直跑到了街市上。
市集瓜果齐全,衣饰完备自不必说。街上行车走马,人头攒动,偶有行乞老者,逃难妇人,使兄妹俩多有感触。江舟道:“自大业以来,天朝不惜民力,致使流离百姓纷纷,达官显贵却挥金如土。正如《上留田行》赋曰:‘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贫贱亦何伤,上留田。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岂非悲切之至哉?诚不知天子何时才能‘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瑀墨昂首笑道:“哥哥真可做帝王肱股之臣!”
二人边走边谈,忽而江舟遥见一银饰小摊,便引妹去看。摊前镯链满目,钗环遍插。正中挂一银铃。此铃只有核桃般大小,银铃壁上雕刻着莲瓣。用孔雀线穿环,以黄金丝镶边。铃芯栓细线,线下系红缨。兄妹二人欢喜不迭。正欲买下,忽闻身后有人喝道:“放下!是小爷我先看到的!”几人回头看,乃一伙骑马少年。江舟细视为首之人,不免心头稍惊。这正是:
狂客身后有狂客,能人近前显能人。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