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夫望着远去的少年,见他并没有杀他,劫后余生的欢喜顿时填充了整个胸膛。他简单的包扎了伤口,收拾了行囊,想着余缺说的话,继续向着南边行去。
余缺说不想杀他,意味着不想在战场上以敌人的身份见到他。
他不能回去,回去会被蛮人杀,或者在战场上被和余缺一样的秦人杀,那时候不会有人再救他。他只有向南,去往秦人的土地,为秦人杀蛮人。
他知道在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死人最多,最缺乏兵员的时候,那时候参军对人的考察较少。他或许可以凭着自己倾向于秦人的相貌,蒙混过关,成为一名秦军。
余缺不知道孙长夫心中所想,之前的冷漠早已褪去,满脸欢喜牵着头马朝着林中行去,就像回家一样。
唔——,一声狼嚎响彻山林,震得林间积雪簌簌落下。
接连数声狼嚎响起,似在迎合。
惊得余缺身后的战马一阵哆嗦,不肯再向前行。马怕狼,这是天性,即使它是经过培育的战马,也难以摆脱深入骨髓的恐惧。
余缺听出了这几声狼嚎中的痛楚和焦急,当机立断放下缰绳,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跃起,划过林间。双手着地,双脚蹬在雪地里,像狼一样在林间急速的奔行。
忽然有一道黑影朝他扑来,他身子一侧抱着这道黑影在地上翻滚,亲热的拢了拢怀中灰狼脖颈厚实的毛发。
余缺止住了灰狼吐着舌头朝脸上舔去的动作,笑骂道,“要是乐儿姨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又得好几天不和我睡了。还不赶紧带我去找母狼。”
这头灰狼绿油油的眼睛十分灵性,竟似听得懂余缺所说的话,呜咽几声,转头向前跑去。余缺见状,依然以之前的动作跟着那头灰狼在林间穿行。
不多时,前头的灰狼停下身子,转头对紧随其后的少年低吼一声。余缺埋低身子躲在草丛中,目光看向林间,落在那多人数狼上。
一头稚嫩的幼狼痛苦的在地上挣扎,缩成一团不住呜咽。它右前腿上有一个尖刺泛着清冷寒光的铁制兽夹,深深的咬合进幼狼的腿中,深黑的血不断淌出,显然喂有毒药。
余缺心中有止不住的怒火在燃烧,眼神冷漠的看着场间猎户装扮的数人,从头到脚,目光从他们的手上的猎刀和背上的弓箭,从他们身上背负的新鲜狼皮掠过,就像看着死人一样。
那些猎户感觉身上像被毒蛇爬过,凉飕飕地令人身心生寒,以为被人盯上了他们的猎物,想要做一回黑吃黑的龌龊事。
“三老四少,山上的朋友,咱们都是这大雪山生的,有话出来说,摆出个章程,这天色黑黢黢的,别膈应人。”年纪稍长的一个猎人从众人中走出,对着林间拱手道。
一头身形庞大四肢修长的灰狼像巡视领土的君王一样,从黑暗中缓缓踱出,身上的长毛泛着白色,眼神冰寒的盯着这群猎人,龇着雪白的獠牙。
猎户一时为之所慑,任由它叼着幼狼转头行向林中。
有年轻热血的猎户不顾长者眼神阻拦,举起手中的长叉直直向这头狼刺去,心中鄙夷那些呆立不动的猎人,欣喜地看着那匹狼似未察觉他的长叉,自顾自的走着。只要他再前一步便可以看到自己的长叉插入这头狼的肚腹,他甚至开始可惜这样会损坏这张狼皮。
有箭嗖地从林间射来,扎入年轻猎人执叉的手上,有血流出。
有众狼从林间奔出,咬向年轻猎人的身子,亦有血流出。
狼群护崽,年长的猎户早已发现了林中密密麻麻的绿狼眼,所以才会任由那头狼衔着狼崽离去。
他们没有想到会有箭飞来,有箭便是有人。即使这群狼成了精,也不会搭弓射箭。
他们以为有人趁火打劫,心中便出离愤怒了,或挥刀,或射箭,向狼群杀去。
但不见有箭继续飞来,他们正疑惑。
年轻的猎人慌忙间拳打脚踢,在其他猎人的帮助下,总算将身上的狼驱走。虽被箭射中手掌,但也勇猛,咬牙将箭杆折断,取出箭簇,撕拉下一块布将伤口与猎刀包裹在一起,以防积血手滑脱落,朝着在他身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的狼砍去。
铜头铁尾豆腐腰,杀狼只需躲过狼的几次扑击,避开它尖利的獠牙和狼爪,待它跃起时,找准机会,用刀捅入柔软的狼腹,这是每个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的。
年轻的猎人此时镇定地像年老的猎户,眼神宁定的看着扑来的狼,只有动作像个年轻人,略带几分潇洒味道的躲过狼的扑击,手上的刀不停的在狼身上划过,这头狼在他面前就像个木偶,被他肆意的玩弄。
这头身形不大不壮甚至有些瘦弱的狼似乎察觉不到从身上划过的刀,从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固执的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继续扑击。
没有狼来帮它,即使是游走在战圈外眈眈而视的狼。
每只狼都是要长大的,成长总需要点代价,不是吗?
年轻的猎人开始有些厌倦这样的戏弄对手,即使是只狼,此时也被他作为对手了。他瞅准机会,拼着肩膀被狼爪抓出一道伤痕的代价,攥紧手中明晃晃的猎刀向狼腹捅去。
他决定这样终结它的生命。
此时又有箭来,穿过草丛密林,穿过狼人间隙,朝他而来,他只有收刀斩下这一只让他等了好久的箭。
它在空中扭身,去避开沾满它鲜血的刀尖,却仍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哀叫着落地,不甘地回看,无力地跑开。
此时有狼嚎,却似人声。
狼群利然抛弃正在杀或者将要杀死的猎人,纷纷退避回林间。
一个少年从林间走出,面带愤怒不喜难过等情绪,目光落在那个年轻的猎人身上,淡淡道,“我不杀你,它会杀你。”他指向正蜷缩在他身后****伤口的那头狼,看着它难以舔到肚腹上的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蹲下身子,伸出舌头轻轻地帮它舔。
它想舔却舔不到的伤口,他帮它舔;它想杀却杀不了的人,他不会帮它杀。
年轻的猎人大怒,他觉得少年的眼神是在鄙视他,是对他不屑一顾。他作为附近山村中最有天赋的年轻猎人,平日虽在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面前作谦逊模样,但也是心高气傲,自然见不得有人比他更嚣张,更何况是这面相稚嫩,看上去年纪小于他的少年。一怒之下,用刀割下一条袖口布,扔在雪地里。
秦人悍勇好斗,割袍不仅意味着断义,还意味着挑战,决生死的挑战。山里人没有袍,自然谈不上割袍,但这透露的意思还是极为鲜明的。
余缺向来不喜这这野蛮人的做法,对于边军中不服他的人做出的割袍举动皆是竖完中指后转身就走,惊落一地眼球。后无事的闲人觉得竖中指的姿势更为简单且不失霸气,更不用坏家中老娘或婆娘辛苦做的衣裳,遇事便竖起中指,在边军中甚至形成一股竖中指的风潮,这是余缺万万没想到的。
他曾和余乐儿打趣道,以后给我做上一百只白手套,要挑战的时候丢一只在人脸上,先打脸再战,从气势和心理上打击敌人。至于为什么是只,余缺在好不容易说完白手套背后的故事之后,翻了翻白眼说,我又不是娘们儿,整这些娘娘腔的白手套戴着不是膈应人吗?
这次他没有竖中指,因为他心情不好。他伸出舌头似去尝尝空气的味道,口中喃喃道有风起,从箭壶中用手指夹出三只箭,左手小指大拇指与夹箭的三根手指合抱住弓身,右手控弦捏住箭羽,箭簇泛着森冷的光芒。
有谁不喜欢被箭指着呢?场间的猎人表示很惶恐很受伤,除了欺负了一头小狼,就一直被这群狼和这个人欺负,现在还被箭指着。
对于少年森寒的箭头和冰冷的眼神,他们除了表示忧伤之外,唯一能做的是在少年箭来的时候尽力躲掉。
至于对拼,这些狡猾得像狐狸的老猎人们自然不会忽略那群眈眈而视的狼,和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箭壶,做出那种伤和气还伤身的事。对于天赋异禀的年轻猎人的愤怒,则是选择性的忽略掉,强迫他保持安静不要做出冲动的举动。他们深知天才很多,但是活到最后成才的很少,多半因天灾人祸夭折了。
至于那个面相稚嫩的少年,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战斗力,觉得他就像一个心爱的宠物被人伤了心疼发怒的小孩儿。孩儿,哪来的战斗力?至于先前射的那两箭,既然没能杀人便算不上箭,说不定能伤人,也是阴差阳错的运气使然。
余缺目光平静,落在林间雪地上的那条布上,手中的蛮人弓已被拉至满月状,做工粗劣的弓身正在嘎吱作响,一道道细微的裂缝在其中蔓延,蛮人用牛筋做成的弓弦倒是韧性足弹力够,在少年的手中绷的笔直,连一些虬结也听话地绷直。
猎人们面面相觑,看不出少年略显单薄削瘦的身子里,竟然潜藏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咄咄咄,三箭在一瞬间射出,弓像是完成了光荣的使命后从容的牺牲,扭曲的弓身弹射出许多木渣,些许留在了少年用一根红绳束着的长发间。
那三箭并没有射向那群扮着小可怜模样的猎人,但却像射进了他们的心里,年轻的猎人和他的伙伴们都惊呆了。
他们十分庆幸先前虽然有些轻视或者说直接忽视了少年的战斗力,但慑于那群狼,没有动手,如果动手,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了这群饿狼的肚子里吧。
尽管余缺一再强调他不搞基,倒是靠这三箭射进他们心里,再也拔不出来,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