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箭射在雪地里袖布下,巨大的力量激荡下,溅起一蓬雪土,将袖布带离了地面,深深插入雪地的箭,箭羽还在不停的颤动。
有风起,有风席地而起,将袖布卷入空中,袖布轻轻飘荡,正是少年说的起风。
既然风是意料之中,箭便不能在情理之外。
于是第二箭在半空中迎上了那搔首弄姿的袖布,轻易地刺透,穿过猎人间隙,扎入猎人背后的树上。
第三箭似不愿前两箭专美于前,紧跟着第二箭,森寒的箭镞扎入前一箭的尾羽,震颤着贯入前一箭的白杨木制成的箭杆中,如摧枯拉朽,箭杆寸寸碎裂。
随后碎裂的是蛮人的弓,在冰天雪地里没有条件保养,再加上本身木质较疏松,在少年略显削瘦的身子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下,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场间的猎人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为了生计,浸淫箭术十多年了,虽说称不上箭术高超,但眼力介儿还是有的。他们眼力毒辣,自然看出少年这指夹三箭齐发的箭术是来自边军,伸出舌头是为了探查风向,以纠正射向,但他们自己不能做到预知风向,不能如此从容淡定地连发三箭,而且一箭比一箭惊艳,。
边军参军要求里面有一条不同于秦国其他军队的要求,参军人员必须精通射箭,并制定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在入军后,更是有层出不穷的射技训练。
边军不分兵种,人均配一把制式长弓,弓身以上好的檍木制成,箭则分为飞箭和重箭两种。飞箭以白杨木、柳木等轻质木材制成,射程较远,适用于远射抛射等,重箭则以蜡木、角木等木质紧密的木材制成,因其自重较大,虽射程不远,但穿透力较强。而弓弦则是以牛筋熬炼出的精华,灌入模具冷却后制成。
秦国边军在军人射技上的投入,使得边军成为了秦国甚至是周边国家中,射技箭术最为优秀的军队。
猎人们面面相觑,为之前的轻慢而后悔,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隐隐猜到了少年的边军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少年这三箭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他们中无人能有这精妙的箭术。
余缺看着场间的猎人们,心中的愤怒已经平息,决定让他们走。
他不是变态,所以他不喜欢杀人,即使他已经杀人无算。
若是忽略他对于蛮人的冷漠仇杀,他心里其实对于蛮人恨意全无,只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六年,因为边军的责任,因为战友的惨死,更重要的是因为边城街尾的少女的安全,他不得不去杀人,因为杀的人多了,而做那啥狗屁的边子。
他一直没有太大的梦想或者说野望,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儿,娶个勤俭持家温柔娴淑的老婆,生育一子一女,最好还是龙凤胎,免得媳妇儿受两道苦,给他们讲这个世界上没有的温暖简单的童话故事,男孩就教他射箭御马,女娃就教她琴棋书画,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劈柴喂马,春暖花开。
可是自小生活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边城,他随时都会死,即使他现在成为了所谓的边子,也可能会被某一支没长眼的流矢贯入脑袋,可能会被某个不起眼的蛮人小喽啰砍死,死不死这事儿,只有老天看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的想尽千方设尽百计的让自己不被意外死。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都在死命的争夺活的权利,所以他现在不想杀这些有着他根本不在乎的秦人身份的猎人。毕竟,在荒郊野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可能被意外死。
但是他想教训他们,尽管知道他们所作所为是为了生存,他还是对他们伤了幼狼而不喜。至于那头执拗的小狼,他很喜欢,所以它的仇他会教它报。
“以后,不要进这片雪岭了,这不是你们的菜,想吃只会崩了牙。”少年的声音随风传来,显得有些低沉,但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显露无疑。
猎人中年长者低声咳嗽一声,向前一步站了出来,其他猎人伸手将正怒目望着余缺的年轻猎人,阻止他任何带有挑衅意味的动作。
“小哥,老汉我今年五十有七了,在这雪岭生活了五十七年,还望小哥给一块地埋我这把老骨头。”老汉眼神真切,语气诚恳,态度真诚,对于深受儒家教诲、以尊老爱幼为美德的秦人来说,即使不愿,也会不愿的答应。
余缺一直垂眼看着被他涂了解药,正蜷缩着偎在他怀里的幼狼。幼狼生得和其他狼有些不同,狼吻较短,一身雪白的毛,油滑光亮,眼瞳不是平常的黄褐色,而是漆黑如墨。幼狼昂起小脑袋,肉乎乎的小爪子攥住少年垂落下来的一绺长发,贪婪地嗅着少年身上清新的味道,吐出粉色的舌头舔着余缺的脸,口中呜咽着。
既然没有看到,那便不用因其可怜的表情而可怜他,少年再次冷冰冰的重复了先前的话,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另外,以后不要说你们是这大雪山生的,你们只是一群强掠雪山元气的强盗罢了。伐雪山之发,烹雪山之灵,强盗之作,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呢?雪山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少年平淡的话语传来,随风灌入猎人们的耳中,却让猎人们不能平淡。
继而少年瞥了一眼正捂着手上伤口的那位年轻猎人,吐出三字:“太年轻!”似乎短时间忽略了自己差那个人的年岁。
如此诛心之语,让这群向来自诩为雪山之子的猎人们心里难受起来。
猎人们愤怒了,怒火在这雪地林间熊熊燃烧,但他们不是传说中的修行人,不能做到用眼神杀人,用怒火灼人,不能一怒之下,天地为之而动,山崩地裂,鸟兽奔离。
既然杀不了人,那就用言语恶心人。此时,对于猎人们来说,更有力的就是言语了。粗话痞话荤话从猎人的口中吐出,在林间炸响。
“不过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娃罢了,口出狂言,也不怕大风折了舌头。”这是比较温和的中年大叔所说,跟他年纪一样成熟,倚老卖老。
“我看是喝的畜生奶长大的吧,死爹死娘的狼杂碎,难怪和这群畜生这么亲热。”这是伴着嗤笑的不屑声。
“他爹娘应该是狈吧,不然怎么狼狈为奸呢?”这是犀利的神补刀。
……
……
场间一扫先前的凝重气氛,变得有几分异样的欢乐热闹起来,猎人们一吐胸中郁积之气,看着安静的少年,不吐一语,他们的脸上便不禁添了几分乐色。人逢喜事精神爽,猎人们在言语上占了上风,心中对余缺少了几分重视,多了几分轻慢,渐渐的忽略了少年之前精湛的箭技和满壶的箭。
年轻的猎人名为朱生,因为这个名字从小被嘲笑,有人甚至因为他这个名字而从隔壁屯子过来看他父母是不是猪,后来因为他在一年的秋猎中展现了他在猎人上的天赋和能力,嘲笑慢慢变成了喝彩。
随着猎取的猎物越来越多,在屯子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心里的狂妄骄傲也积累的越来越多,平日里都是斜眼看人,颐指气使的,看在他猎取的猎物可以填饱肚子的份上,屯里人都忍着怒气腆着脸笑着。
朱生看着微风撩起少年的长发,发间碎裂的木渣,清秀的面容,真实的作态,冷漠的神情,难以想象先前惊艳的三箭出自眼前这个清秀平淡的少年之手。他心中不禁产生一种挫败感,如此三箭,他射不出!
朱生以为早已消失不见,却深深隐藏在骨子里的自卑懦弱等情绪井喷一样涌了出来,那味道就像陈了好几十年的老酒,无意中想起却发现卑劣的酒根本承受不了时光之重,早已酸腐刺喉。
借着这恶心的酒兴发疯,胡言乱语恶心话从他嘴中不断吐出,就和酒后乱性一样,真的醉了的人根本没那能力去乱,只有那些将醉而未醉的人才会借醉酒之名,行恶心之事。要是说不害怕,那是假话,但是得逞的强烈兴奋掩盖了那些微恐惧。
越自卑的人,往往表现的越强硬,为了掩饰他的卑微懦弱无能,往往表现得色厉内荏。
少年有趣的看着这群人,听着他们吐出的污言秽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在他的记忆里,有一群大妈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唇枪舌剑撒泼闹事的时候就是这般作态。
风敛了,云散了,雪停了。
清白的月光有寒意,像是一泼冷水从天际林上泼落。
雪白的刀刃有寒意,像天上瘦腰的皎月。
只可惜林中无烟,美人少了一条束腰带。
场间再次陷入了沉静,猎人们都看到了从少年刀上反射出的月光,从少年眼中反射出的寒光。
朱生微怔,还未从先前的热闹场面中回复过来,有些不适应场间的安静。他看到了少年从刀鞘中拔出长刀,雪白的刀刃像瘦腰的女人,看到了猎人们噤如寒蝉畏畏缩缩的神情,心中不屑愤怒更甚。
朱生还很年轻,年轻人总是很热血,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他的确算得上一个不畏强权直面迎战的热血青年。
热血青年总是浴血而行,身上的血只有两种来路,自己的或者别人的。
他现在只想用刀抹掉少年的脖颈,让血淋在身上,暖一暖快要冻僵的身子,洗一洗留在破烂皮棉袄的鲜血和耻辱。
少年既然弃箭拔刀了,朱生自忖腰上的猎刀不会输给少年的长刀。
朱生还是手执着那把长叉,尖锐的叉头泛着寒光,从朱生手中离开,划破空气,穿过场间,叉尖直指少年。
没有惨叫声,但有少年声。
“太任性!“少年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