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刀子扯呼的紧,鹅毛大雪打着旋儿飘落,铺在边城人赖以生存的黑土黄泥上。
今年老天爷邪乎,回了春还降了场雪,一连几天都舍不得停,瓦上街上都积满了雪,屋檐前挂着冰凌,好一片银装素裹白茫茫的景象。
边城人平时怪事坏事杀人事见多了,心中难免宽阔起来,只道今年得晚耕了,算着家里的余粮,继续紧巴巴的过日子。
只有老人知道这叫倒春寒,已经好几十年没有见过了。每次倒春寒都会冻死饿死好些人,也会被饿冻的急了眼的人杀死好些人。
在大草原南部有一片小草原,被秦人称为北原。
北原上来了一大群不受欢迎的客人,马蹄在北原上踏过,溅起黑泥白雪,刚生的浅草也被生生扼住长势匍匐下去,只剩了些枯黄草梗。
一列蛮人装扮的骑兵在草原上游荡,不进攻,不掳掠,见人进则退,见人退则进,没有与边军发生大的冲突,这样的看似悠闲不见血肉的游荡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这些蛮子的狗脑子里面想的些什么?他们不怕冻死啊!”徐丰瞥了眼不远处的那列骑兵,小声嘟囔道。算算参军也有七年了,看着蛮子与往日大相径庭的举动,也是心中狐疑不定。他目力好,身材矮小,体力不错,为人机灵,便被选作了斥候,俗称鹰眼。
那列骑兵阴魂不散似的在草原上游荡几天,他就跟了几天,这天寒地冻的快要了他的命,心中也难免不耐了。心里揣着家中暖被窝婆娘和床头那瓶糟酒,不禁一热乎,更觉心痒难耐。他缩了缩头,紧了身上被雪侵湿沾满草渣的制式棉袄,准备回城去填填肚子,暖暖身子。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如人急擂鼓,蛮人骑兵策马疾驰,一路风雪像被利刃切断,留下空当。
风扯着徐丰的破棉袄,声扯住了他的身形。
他惊诧之余,目光一冷,抽刀矮身躲过蛮人的刀,反手一刀将马上之人砍落,捏住缰绳翻身上马。
蛮人马术之精马力之优竟至于斯,千步不过瞬息便至!
他躲过了几把刀,只遗漏了一把刀,但这把刀给他留下了一道从小腹而上至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这是要命的伤。
在边军中没有人曾可以单枪匹马杀退一列蛮人骑兵,除了一个人。
但他不是那个人,面对一列蛮人骑兵,他只有逃,为了活命而死命的逃。
徐丰看着身上的伤口,看着被血染成乌黑的棉袄,策转马头轻磕马腹停了下来,望着那些眼中冒着寒光和兴奋疾驰而来的蛮人,做了一个让蛮人勒住缰绳的动作。
双手五指交叉,以右手大拇指轻叩左手大拇指三下后交换叩击。蛮人目光一敛,看着眼前的秦人,面露崇敬凝重之色,纷纷以右手抚左胸示意。
徐丰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何意,但那个人曾告诉他这样会让他死的更加英雄一些,或者有一点活的希望。即使是死,也要漂亮一些,不是么?边城人有谁不敢拼命去活呢?
在蛮人的世界里,左右手交叉代表牛羊满群,以右手大拇指叩击左手大拇指代表虔诚的向他们信仰的长生天跪拜祈祷,以左叩右则是指伟大的长生天向它的信徒广施福泽。一次性做则是表示勇士的挑战,在长生天无所不在的注目下,公平的战斗,输者付出血和牛羊的代价,任何人不得因此生恨,仇杀赢者。
蛮人骑兵自行散开围成一个大圈,一人轻勒缰绳,座下马儿长啸着提蹄立身,前蹄刚落后蹄便起,刨溅出一蓬雪泥。蛮人固然谨遵旧俗,但也不会因此不杀敌,自然是以最勇之士最悍之马迎战。
徐丰不善马,但识人,他凭着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的经验,推断出这个武器装备明显好于其他蛮人,目光及之皆敬的蛮人是这列蛮人的头领,心中暗暗警惕,也不禁有拼命去活的一股豪情。
徐丰不善马,但不蠢,侧刀往马屁股上一拍,扭转马头向圈外冲去。蛮人头子见此一声冷笑,满脸狰狞的挥刀冲了上去。蛮人见此也是一怔,继而面露嘲讽,想着这秦人该不是吓尿了裤子吧。不战而退之人,无论是在秦还是在草原上都是备受鄙夷。徐丰不为所动,手上的刀狠狠的拍在马屁股上,从蛮人手中抢来的战马一声哀鸣,速度加快了不少,与蛮人头领拉开了一段距离。徐丰余光瞟到后方,在马上一个翻身,取下背在身上的秦军制式弓,从马身上的箭壶中取箭搭弓拉弦,看也不看便三箭向后射去。
蛮人头领心中虽对他临阵先逃有所不齿,但也暗中警惕,见箭朝面直射而来,手中的马刀上扬,拨开朝他射来的两箭,虎口但也震得发麻,为其射速之快,弓力之强,射箭之准而心惊。挡下这要命的两箭,心中正一松,却听到战马一声哀鸣,已是中箭了。战马前蹄中箭,委顿在地,溅起一地雪泥,蛮人头领早已跃起,也是搭弓射箭,将徐丰的马射折了腿,见其落地,弃弓挥刀向其斩去。徐丰横刀一挡,手上被其震的发麻,胸口已停止流血的伤口顿时迸裂,血流不止。见那蛮人仍是斩面而来,只得继续挡住。
两人硬拼了十几记后,都是气喘吁吁,徐丰又添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棉袄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浸透。蛮人头子虽然气喘,但眼睛越发明亮,继续霸道的向徐丰砍去。徐丰已是强弩之末,心中一苦,也似放弃了抵挡,胸前空门大开,任刀加身。
忽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箭将蛮人头子的刀射偏,只是在徐丰左臂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何人鬼鬼祟祟暗箭伤人?”蛮人头子见必杀之势被挡,心有怒火的厉叱道,轻轻晃荡了一下被箭震的发麻的手臂,警惕不已。
无人应答,但有箭答。
倏倏倏,三箭连发,不分前后,刺穿蛮人简陋的头盔,从脑部贯入,瞬时杀掉欲上前保护头领的三骑,尸体扑在地上,染红了白雪。蛮人皆是惊疑不定,徐丰也是一阵疑惑谁救了他。
“只有人割草,哪有草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众人都听出来了声音中饱含的淡定自信的情绪,蛮人为之色变,徐丰却是一喜。
他来了?
众人心中皆是这类疑问。
他是谁?
他是边城人眼中的边子,是抽在蛮子脸上勒住蛮人脖颈的鞭子。
只有边子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边子在蛮人面前才能如此的淡定。这是边军和蛮人都知道的事。
蛮人头子心中一惊,挥手示意下属,蛮人们纷纷取箭搭弓,只待一声令下,箭雨便会如期而至。
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蛮人心中紧绷的弦不禁一松,弓上的弦也是松弛了半分。
倏,又是一箭,又是一声惨叫,又是一人死去。
蛮人一惊,手一松,箭雨便朝着箭来之处倾泻而去,深深扎入土里,箭羽颤动不已。
只有箭穿破风雪的轻啸,没有想象中的惨叫。
慢慢的,雪铺满了被马蹄踏过露出黑褐泥土的地面,洒在蛮人的布甲战马了,寒进蛮人的心里。
谁也不知道下一箭什么时候会来,下一箭会杀死谁,恐惧在众人心中蔓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等待死亡的感觉是很可怕的,对人心理的冲击极强。众多刑罚如将人皮肉薄薄削去的凌迟之刑,在人身上割满口子抹上蜂蜜任万蚁噬之的蚁噬之刑等,往往到最后杀死人的不是痛苦,而是恐惧。将死亡的过程延长施加于人,是大恐惧大惊怖。
死亡的恐惧让人担心懦弱,而懦弱对于自诩勇敢的蛮人来说是一种让其生怒的情绪,生怒的人会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比如现在已等待死亡许久仍不见降临的蛮人试着挥刀去劈杀早已无力委顿在地的徐丰,来挑衅躲在暗中的箭手,也许他会死,但是会有同样勇猛的蛮人为他报仇,他的英雄举动会无愧于长生天。
于是又有人死去,又有箭雨落下。
挥刀的人被杀死,还有数支箭飞来杀人,这次没有等待,蛮人接连死去,而他们的箭却一直没有沾上敌人的血。他们甚至连敌人的脸都没见过,觉得死的十分的憋屈,心里甚是难过,想着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啊。他们难过的调转马头,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渐被雪覆盖的同伴尸体,义无反顾地挥鞭御马……逃了。
徐丰看着慌忙逃窜的蛮人,眼中充满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尽管在心理上轻视鄙视藐视这群野蛮人,但在行动上仍是重视的,因为在战场上蛮人与秦人捉对厮杀,秦人伤亡会更多。这种以几箭退敌的功夫在他看来可称为神迹,心中难免对那个人更多了些崇敬。
一阵风雪卷过,一道身影出现在草原上,苗条窈窕,生的十分标致,琼鼻被这天杀的风雪冻得通红。这人走到徐丰身旁,取下背着的包袱,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些许药粉涂抹在他的伤口上,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搀扶着他上马,策马往云中城方向去了。
“乐儿姑娘,缺哥儿呢?”
“他呀,割草去了呗。家里没余粮了,割些草好换点粮食填肚子。”
在边城,乐儿姑娘只有一人,只有缺哥儿家的乐儿姑娘;缺哥儿也只有一人,只有乐儿姑娘家的缺哥儿。
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回家了……
这歌是缺哥儿教唱的,边军大多数人都会唱,徐丰也扯着嗓子和着乐儿姑娘唱起来,转头瞥了瞥那一片白茫茫,回家了。
风雪渐渐掩没了马蹄印,边城风雪迎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