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十一年三月,江洲凤庆。
昨夜下过一场雪,路边的桃树,岸边的杨柳在薄薄的积雪下,悄然绽放了一抹新绿。
不知谁家的庭院里伸出一枝横生的老梅,缀了一树的琼瑶,随着微微的春风,放送着幽幽的冷香。
凤庆的街头洋溢着喜庆的气息,家家门前贴着对联,户户张灯结彩,就连走在街上的百姓,个个脸上都不自觉地带着微笑。
名剑山庄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抬头挺胸,说话大声,连走路都虎虎生风。
当今圣上的亲妹子,景瑶公主要嫁进名剑山庄,成为山庄的少夫人了!
名剑山庄虽然是武林世家,江湖翘楚,毕竟是草民,上不得台面。
如今少庄主娶了公主,一跃成为朝廷贵胄,身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从此名剑山庄在江湖的地位越发牢不可破,就连朝廷也要给几分薄面。
地方上出了这样一位大人物,百姓脸上自然跟着多了几分光彩。
这不,名剑山庄少庄主娶亲,不但江湖上各名门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络绎赶往凤庆,就连府州要员,都纷纷登门拜贺,未敢落于人后。
一时之间,凤庆街头满世界都是拿刀佩剑之人。
耳中听到的此起彼落的招呼寒暄,绝大多数是“某某大侠”“某某前辈”,再不然就是“某某大人”“某某将军”之类。
县上突然涌进大批江湖人士,虽然很多都被名剑山庄接去安置在自己的地盘之中。
可名剑山庄毕竟房屋有限,接待的只能是有头有脸的名人,仍然有很大一部份人必需自行解决吃住问题,酒楼客栈一下子暴满。
凤庆本来就只是个渔港小县,并不是什么交通重镇,客商云集之地,并没有几家象模象样的客栈,当然也接待不了那么多客人。
那些性子急,到得早的还能觅到一间客房,到了吉日前三天,已经无房可住了。
若换了别人,早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了。
但陈风毕竟是陈风,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学了不少东西,这种小事,哪里难得倒他?
他亲自出面,发动县上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腾出别院厢房,广纳宾客,就连县上临街的民家,有余房的也通通都安排了客人。
当然,一切费用全部算在名剑山庄头上,事后还有一笔厚厚的答谢之礼。
如此一来,宾客住宿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乡绅百姓即有了面子,又得了实慧,自是皆大欢喜了。
借着少庄主成亲的东风,县郊娘娘庙的香火也格外的旺盛,前来问卜求姻缘的少女不知凡几。
庙前搭了彩棚,算命卜卦的多如牛毛,小贩们瞅准商机,往来穿梭,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申时刚过,十几骑快马从江洲方向疾驰而来,在靠近娘娘庙,快抵达城门之机,领头的锦衣青年忽地一带马缰,马儿长嘶着停了下来。
“吁~”身后数人纷纷喝叱,十数匹马在狂奔中瞬间停顿,喷着响鼻,甩着马尾,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子。
上官雅风一个眼神,众影卫极自然地散向四周,将两名锦衣公子不着痕迹地围在了中间,封住了所有可能通向他们的路径。
这几天凤庆的武林人士不可胜数,鲜衣怒马在凤城百姓眼里,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没有格外引人注目。
“七公子,出什么事了?”小安子拍马上前,低声询问。
凤庆鱼龙混杂,他于奔行中突然急停,莫非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澹台文清手中马鞭遥遥一指,笑嘻嘻地道:“我见那庙香火如此鼎盛,忍不住想去求一枝签。”
虽说这几年的相处,大家对他的率性而为早已有了深刻的了解,但这样一个离谱的答案,还是不在他的预料中。
“七公子!”他瞠目结舌。
“四哥~”澹台文清早已翻身落马,把缰绳一扔,大步朝身后行去:“有没有兴趣一起前去试试手气?”
自从四年前女皇号沉船事件之后,皇帝每年都来一次江洲,每次都是抱着希望而来,带着失望而归。
夕日那位温柔多情的四哥早已消失不见,不同的是,以前他用冷漠来表达不满,现在却变得沉默寡言。
除了必要的政务处理,基本不跟人说话,象只锯了嘴的葫芦,沉在自己的天地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澹台凤鸣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背上,眼睛望着人群,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走吧~”澹台文清死皮赖脸地凑上去,生拖硬拽地把他拉下马:“反正还有三天才是正日子,晚一点进城也误不了事。”
澹台凤鸣并不固执,无可无不可地下了马,默默地跟着他朝娘娘庙走去。
澹台文清也不怕嘴累,絮絮地道:“哇,想到这样一个偏远小县,居然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真是大饱眼福。”
他衣着光鲜,人又长得俊逸脱俗,再加上那股子风流倜傥味,一看就是出身富家的贵公子,往人群里一站,立刻引得一堆怀春少女的爱慕的眼光。
胆子大些的,甚至挤到他身旁,假装买些小玩意,频频向他暗送秋波。
澹台文清大为得意,挤眉弄眼地撞着身边人:“怎样,七弟我宝刀未老,魅力不减当年吧?”
无奈他说得口干舌燥,澹台凤鸣却一声不吭,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漫不经心地穿过人丛,仿佛身边那些攒动的人头都是空气,虽是擦肩而过,却如入无人之地。
小安子跟在两人身后,见状不禁暗暗叹息。
他不是不明白摄政王的苦心,然后后宫中的佳丽如云,尚且不能拴住皇上的视线,这些庸脂俗粉,村姑渔女,又怎会令皇上动容?
攒动的人潮中,一抹纤细的身影忽地掠过澹台凤鸣的视线。
她着一身蓝底白花的布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挑起一束随意地在头上挽了个髻,插了枝木簪固定,余下部份自然地披在两肩。
虽只有一个背影,看上去已是别有韵致。
她的手上牵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
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蛋,胖乎乎,粉嫩嫩,圆滚滚,上面嵌着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正灵活地左顾右盼,可爱得教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那双胖嘟嘟的小手里,正举着一枝糖人,红艳艳的小嘴巴,一张一合,舔得不亦乐乎,粘了一嘴的蜜汁。
她一边吃糖人,一边噘着小嘴不知说了句什么。
少妇侧过身,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颊。
澹台凤鸣如遭雷殛,蓦地停下了脚步:“意意?”
她黑了,瘦了,但是眉眼宛然,丝毫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四哥,这个泥人做得颇为有趣……”澹台文清兴趣勃勃地从小摊上拈了一枚泥人在手,转过头去向他卖弄。
他挥动的手臂打在了澹台凤鸣的脸上,挥动的袍袖遮住了他的视线。
“滚开!”澹台凤鸣发了狂地怒吼一声,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拳挟怒出手,未留余力,澹台凤鸣全无防备,被他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摔倒在一个货摊上,咣唧摔倒在地,滚出去,连砸了好几家地摊。
小安子离得最近,第一反映是扑上去把皇帝护在身下,大喝:“小心!”
影卫在远处跟着,眼见突然生变,未及思索,拔出刀剑就冲了过来,把澹台凤鸣团团围住。
来逛娘娘庙的绝大多是些妇女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几乎是立刻,尖叫声,奔跑声四起,整个集市顿时大乱。
待澹台凤鸣冲出重围,地上已是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唐意的踪影?
他站在空旷的广场,神色茫然。
刚才那一幕,究竟是他眼花,还是南柯一梦?
“四哥~”澹台文清被揍得莫名其妙,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他面前:“出什么事了?”
四年了,从唐意出事之后,他就没见四哥动过脾气,再大的事情发生,他都不急不躁,沉默冷静得教人害怕。
刚才的那一声咆哮,如同睡狮猛醒,惊心动魄。
澹台凤鸣并未理他,只伸出手怔怔地抚着胸膛。
血液在胸腔里奔腾,心悸和心痛同时侵袭着他。
四年了,他的心终于在冰封雪冻中,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点,但冰冷如此漫长,痛楚如此深刻,仿佛会一生一世追随着他。
仅此一点,也足够温暖他。
于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这不是梦,他是真的看到她了。
就是刚才,那一瞬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唯恐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惊走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四哥~”澹台文清见他神色古怪,似哭又似笑,越发惊骇,小心翼翼地戳着他:“你,说话呀,到底什么事,不要吓我~”
“传旨下去,立刻封锁所有进出凤庆的道路,所有影卫,衙役全员出动,挨家挨户给朕搜,不许漏掉一个人!”澹台凤鸣缓缓开口,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为璃月而来!
璃月大婚之前,想来不会离开。
“挨家挨户搜?”澹台文清已忘了惊讶和不妥:“四哥,你要找什么人?”
自古以来,朝廷与武林之间的关系就相当的微妙。
朝廷禀着高高在上,自以为宽大仁厚地治理;武林则抱着戒备之心在卑微和羡慕之间轮回。
陈风三日后大婚,现在凤庆城里聚集了东晋所有武林人物,堪比一次规模空前的武林盛会。
他在此时,宣布封锁凤庆,来个全城大搜捕,那帮自视身份的武林人物,绝对会将这视为一种侮辱。
此举将会引发怎样的反弹,不得而知。
以四哥行事的缜密,不可能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他很好奇,让四哥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理由。
“意意在凤庆,朕看到她了。”澹台凤鸣恢复了干练,率先朝拴马之处走了过去。
澹台文清有一瞬间的糊涂:“意意,谁?”
这种白痴问题,澹台凤鸣懒得回答,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轻夹马腹,箭一般朝城里飞驰而去。
他不打算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她。
“等等,”澹台文清如梦初醒,拔腿追了过去:“你是说唐意,四嫂?你真的看到她了?就是刚才?在庙会?”
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小安子等人立刻冲了过去,纷纷解缰,策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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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意蹲下身,刚把糖糖抱在怀里,集市已然大乱。
明知凤庆这几日鱼龙混杂,江湖人物众多,她带着孩子,是非之地,哪里敢多做停留?
当下抱着糖糖,果断地冲出人群,钻进路旁的马车:“快走,出事了!”
季雪窗正在树底下闭目养神,听到骚乱,正要去接她们母女二人,见状跳上车辕二话不说,一抖马缰:“驾!”
四儿撒开四蹄,载着三人进了城。
在经历了数次的失败之后,他们终于造好了一艘帆船。
通过细心观察,唐笑发现每年冬天和夏天,一股暖流会流经此地,岛屿附近的海水温度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于是,他们大胆决定,在此时扬帆出海,顺着海流找到回家的路。
在海上漂流了二个月之后,他们终于看到陆地。
这个时候,唐意有些担心他们不知穿到哪个不知名的时空了。
哪知弃船登岸之后,向渔民一打听,竟然还在东晋!
皇帝依然是澹台凤鸣,时间已是嘉正十年八月。
距三年前,他们离港驶入大海的江洲码头,相距不过二百里地且仍然吏属江洲。
唐意他们的惊讶且不去提,渔民却被他们那副野人的样子吓得不轻。
季雪窗开始后悔,早知还会回到东晋,当初给糖糖折纸飞机时,就该留下一二张银票。
渔村里住的全是纯朴的村民,祖祖辈辈靠着一条渔船,打鱼为生,并没有多余的钱物,却依旧热情地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那个海边小镇上住了几个月。
季雪窗给人看诊,唐笑闲着无事,教那些孩子们练功夫。
待冬去春来,天气转暖,他们一致决定往北,经江洲去北越打听慕容铎的下落。
途经凤庆,听到璃月出嫁的消息。
在确定皇帝并没有随公主鸾驾来凤庆送公主成亲之后,唐意决定在不惊动璃月的前提下,偷偷见一眼她再走。
这一别,她打算永远不再回东晋,能遇故人,也算一种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