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步兵六连踏着分列式节奏,踏着坚实的土地,士气冲天,整齐如一人,寒光闪过,肩上的步枪准确的劈下,一排排亮闪闪的枪刺,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倒一切敌人的气概,让主席台上的军长肃然起敬,愤怒的眼神转为平和,平和的眼睛透视着信任,信任的双眸流闪着泪光,泪光轻轻闪烁,不经意间盈满眼窝。将军从不流泪,将军的眼泪从不会流到脸上。
音乐骤停,呐喊消失,分列式结束,大操场恢复沉寂,各连方队均回到原来阅兵位置待机,像等待宣判式的等待军长训话。几千人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令人恐怖的寂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像大战前夜,更像攻击发起前在敌阵地前沿前潜伏待机。
寂静中的六连方队整齐肃穆,保持着随时可投入战场,随时可以冲杀的“临战”状态,看似毫无破绽。可几个干部的心里早就开了锅,阅兵式亲眼看见军长恶狠狠的死盯于继成,像是怀着刻骨仇恨;分列式通过主席台时又隐约的发现军长眼圈泛红,这可不是吉兆,人急了才眼红,军长这是真气急眼了,他要死盯住六连不放啊。
几个干部用连、排思维猜测着正军职首长的心理,尽管有些超前,有些不自量力,但积极领会上级意图总不会错,小人物摸准大上级心理也并非难事,尤其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某些小人物差不多快成了首长们的肚里蛔虫。
六连的几个“泥腿子”干部可不像机关参谋、干事似的,擅长给首长号脉,他们的想法朴素简单,讲究直来直去。看到军长面目凶恶,他们的心就哆嗦。很简单的揣测出军长此行的目的,每年一次例行性的“开训动员大会”不可能惊动老首长大驾光临。要不是因为连队死了人,对集团军工作影响巨大,军长轻易不会奔袭几百公里,进山来打扰基层正常工作。A集团军上下谁不知道军长的工作作风,平日做惯了甩手掌柜,天塌下来他都不会眨下眼皮,只有809团,只有步兵六连出事才会让他烦心、闹心、上心,在军长眼里那比天塌还严重。
A集团军范围内,谁都知道于军长对809团,对步兵六连的感情。他老人家对这支部队的热爱程度,甚至可以用偏爱、宠爱、溺爱来形容,说白了就是护犊子。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敢在面前说809团半句坏话,谁都不敢对步兵六连有任何微词。谁敢对809团半点不敬,那就是对老头子不敬;谁敢跟步兵六连过不去,那就是跟老头子过不去,那叫太岁头上动土,相当于指着老头子的脸叫骂,如同直接和他宣战一样。相反,即使真出了问题,也没人敢说,说了他也不信。反正大家把一条机关流传多年的格言记熟了,别撞到枪口就成。“一号首长于克功,A集团军老祖宗,一天到晚没啥事,死盯六连不放松。”
队列中的高远和全团官兵一样,顽强的操守着队列条令,一丝不苟的执行着队列纪律。从早六点在大操场集合,一直等到七点钟军长车队驶入,再经过阅兵式,分列式,团长下达开训动员令,政委做开训动员讲话,各营长和战士代表上台表决心,一环扣一环,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没等军长最后做指示,时间早就超过了四个小时,其中有三个多小时是立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站功甚至比长距离越野还累还难,非经过严格训练不可,否则不管春夏秋冬,站半个小时就会有人浑身是汗,站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或扑、或躺、或堆、或趴、或倒,千姿百态,各种造型。恐怕只有809团这样的战斗部队,才能练成如此精深纯厚的“站桩功”,一个个像树似的直立,一个个靠信念意志支撑。所有官兵都知道,809团除了在冲向敌人阵地时被炮弹、子弹击中(个别时候也会被己方的枪弹误伤)才会倒下。其他场合,尤其是面对他们的军长时,只能笔直挺拔,别无选择。
高远外表纹丝不动,心里翻江倒海。他的思维向来不太安份,经常性的喜欢胡思乱想。这在队列当中,算是一种长时间站立时,除却内功、站功以外的常用技巧,就是老兵们常说的“身体不动意念动”,人站在原地不动,思想意识却一刻不停的运动,让意念从下至上,再从上至下的循环流动,以分散注意力,保持体力,维持立正的标准姿势,外人还看不出来,表面上庄严肃立聚精会神,思想却可能早已神游八极。
军长阅兵的时候,确切的说当军长与于排长对视之时,高远已经不自觉的运用技巧了。当时他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于排长的表现,甚至还猥琐的盼望着排长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正身体疲劳确实得到很大缓解。眼下高远在实打实的坚持了四个小时后,再次挺不住了,在军长讲话之前,他要尝试技巧。先是把脚在大头鞋里弓起来,让脚弓弧度增大,利用鞋子里面的剩余空间,不停的运动脚趾和脚跟,轮换做为支点,缓解疲劳。再就是让两支脚上的四个支点像马蹄式的狠狠抓住地面,仿佛能增大地球的吸引力,从而增加重量,防止身体的摇晃摔倒。当然这种技巧还属站功的一部分,并没有运用意念。
接下来高远就开始展开想象了,他先是按照老兵教的办法,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的意念了一番,不起丝毫作用,验证了一把唯心论是胡扯八道,只有唯物论才是科学的硬道理。
未等高远实施第二次思想溜号,也算是意念未遂。大会主持人团政委发了话:“下面请军长做重要指示。”
听众均持枪在手,还带着白手套,无法做出热烈鼓掌的动作,无法让快要冻僵的手趁此机会活动活动。预演时干部们倒是想到了这一点,就是将枪夹在两腿之间,誊出手脱手套鼓掌。当然不是为了让弟兄们舒筋活血,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军长的无比敬意。可是条令没有规定这个动作,看上去不雅观,还不容易体现整齐划一,只能忍痛割爱。
战士们听到军长要讲话那一刻,精神均为之一振。他们可不管军长的指示多么有意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难熬的大会总算快结束了。薄薄的线丝手套除了体现军容严整,不具备任何保暖作用。虽已立春,可寒风嗖嗖,气温仍在零下十度左右,大部分战士的手早被冻成“猪爪”,比平时能大出一圈。冻也冻了,尿也憋了,腿脚早麻木了,三拜九叩都拜了叩了,只差这最后一哆嗦,大家都觉得盼到了头,胜利只差坚持最后五分钟。
“同志们:……稍息……”
军长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沙哑的男中音拔高了几度,像大型轰炸机在低空嗡嗡的盘旋。寂静的大操场突然齐唰唰爆发出“咔”、“哗”两个间隔十秒的声响,那是二千个左脚跟靠拢右脚跟,二千枝步枪瞬间提起,摩擦身体紧贴腰迹发出的持枪立正动作,是严格按照条令规定,回敬军长的问候。而后又按照军长的要求,同一时间,同一动作的“稍息”。将步枪迅速置于身体右侧,两千个枪托距离地面五公分位置悬空,“哗”声随之而来,那是枪身再次与腰迹轻擦的动静,同时左脚顺脚尖方向伸出三分之二。
“我今天只讲三句话……”
高远一听就觉得坏了,在礼堂每次召开军人大会,很多首长一上来都说要讲“三句话”,也有的说要讲“三个问题”。可一讲起起来就刹不住车,每句话里都分成三个或更多的问题(通常情况下都是三个,反正没有少于这个数的,算是“无三不成文”的规矩套路吧。)每个问题又细分为三点,每点下面还要展开成三小点,每小点还要具体强调三项,还要举很多鲜活的事例,举一反三现身说法。总之,首长说讲“三句话”,少说也得讲一个小时,个别表达能力超强的,讲大半天不用喝半口水。
可怕的军长手上居然拿着可怕的一摞材料,厚厚的,足有二十页A4纸。高远知道那是所谓“三句话”的讲话提纲,但他不知道那提纲包含的内容有多么深刻多么广泛。那是军机关的笔杆子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辛苦结晶。几乎把军长揣摩成透明的玻璃体,军长的思想,军长平时说话的语气,甚至军长爱说的口头语,每一处需要掌声的停顿都涵盖进去,设计得无比巧妙,天衣无缝。照着那二十页提纲开念,即有高度,又有深度,比军长的实际水平要高得多。如果军长再展开些讲,估计两个小时肯定挡不住,而坚持了四个小时的高远们还能抵挡住两个小时吗?
“809团是一支过得硬的老部队,是集团军党委信得过的部队,是集团军的王牌,是军区的拳头,我为有你们这样一支英雄的部队而骄傲……”
军长的第一句话算得上定调,对809团高度评价。在场的团首长和六连的干部们立刻大松了几口气,提在嗓子眼的心几乎快要落了地。军长说的虽然是套话,但态度很坚决,对老部队的感情没变,给809团的定位没变,表明六连这次死人事件,并没有过多影响军首长对这支部队的印象。
高远和大部分战士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本来就从里到外的冰凉,这回跟头上浇了冰碴子,冰凉透顶。战士和军官认识问题的角度不同,差距过于明显。他们从军长第一句话的口气感觉到“三句话”可能要展开成三个问题了。而自己的体力、耐力、防寒力显然承受不了“三句话”的巨大打击,精神和意志临近崩溃。
春风并不和煦,更没半点温暖,从高远的领口、袖口、裤腿口,只要有开口就无孔不入,硬往里钻,甚至从裤子前门开口处灌入,直奔**子而来。高远感到小腹一阵阵的收缩坠痛,有点像憋尿,更像痛经(赶大车时偷听搭车的妇女闲聊得知)。露在外面的皮肉就更遭罪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大操场的春风似剪刀,更像椎子,刺痛着张张苹果一样的红脸。高远快坚持不住了,也不管地面有多么冰凉,竟然产生了蹲坐于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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