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慷慨激昂的阅兵式进行曲和各个方队大声回应军长问候的声浪此起彼伏,高远感觉到军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持枪站在方队基准列,右侧站着与他同样威猛高大的隋猛,再右面是方队椅角位置,全连官兵都要与之标齐的排长于继成。迎风飘扬的“大功六连”连旗竖直插在方队的正前方五米处。军长在团政委的陪同下已经走到了连旗近旁,猎猎做响的旗角快要拂上军长的帽檐。
又是接近半分钟的停顿,军长反常的停下脚步。先是凝视着那面“大功六连”连旗,随后将目光扫向六连的每一名战士,最后愤怒的定格在排长于继成脸上,像是盯住一个杀人犯。
颤抖的空气随着军长的停顿而凝固,一百四十六人的呼吸在一个厚重脚步的休止下暂时窒息。高远能够清晰的看到军长侧过的面颊,那双透人心骨的眼睛太深邃了,井一般的深不可测,枪刺一般的寒光直射向于排长。
于排长持枪肃立,侧面看棱角分明,帽带紧紧的勒住腮部,倔强上翘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对称成呼应的支撑点;颌下肌肉被帽带勒出一道深陷的堑壕形印痕,横亘在脖颈上方,守势中蕴藏着强烈的爆发力。排长的正面无从猜测,只有检阅的军长和团政委方能看得见,从高远站立的角度绝难发现于排长脸上的细微变化,而且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军长,哪敢有半点分心,更不敢左顾右盼。
高远按照行注目礼的要求,眼波随军长的移动而移动,但好奇心驱使着他急于了解右侧排长的表情变化,于是创新般的要从军长的眼光反射中,找出于排长的影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把排长小官端到军长那么大架子的人,这回见了军长,该不会是李鬼碰李逵——原形毕露吧?高远觉得不太可能,却又希望可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想法,好像盼着自己一向崇拜的排长露陷,盼着排长出点洋相,盼着排长能破了金刚不坏之身,走下神坛。
高远胆大包天,居然敢把军长当反射或折射体,竟然从军长冷酷的眼睛里,真实的发现了于排长的真实。可惜,他的希望再次落空。尽管排长面如平湖,不动声色,可连静止的五官都能崩发出不可阻挡的杀气。冷峻的表情,坚定的眼神,深含着极强的攻击力和穿透力,像一枚解脱保险的炮弹。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军长的逼迫下,于继成仍然神态自若。他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指挥员气质似乎与生俱来,一个无所畏惧的军人,不管面对何方神圣,浑身上下都外溢着舍我其谁的霸气。他并没有躲避军长的怒视,而是以同样的眼神迎上去回敬着军长。与其说是一种礼节性的对视,不如说是一种极具抗争精神的敌视,一种不惧权贵知难而上的蔑视。
高远在凝固中思索,在窒息中偷偷喘息。不只是他,恐怕六连的所有人,包括全团的人,在那短暂的瞬间,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军长为什么像对待敌人一样,死盯着于继成不放?难道是于继成沾污了六连的荣誉?洪巧顺的死到底跟于继成有多大关系?而于继成为什么会在一位声威显赫的将军紧逼下毫无惧色?他们除了长的像,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和纠葛?
高远突然觉得心脏收缩的很紧,肾上腺分泌物疾速增多。他除了和大伙同样反应的害怕,还随着于排长一起产生了某种冲动。就像当年躲在叔父项梁背后的项羽,观看始皇出巡,即怕,又想取而代之。
军长的眼睛能放电,并不像于排长说的那种死木头桩子。没等军长看到自己,高远即刻败下阵来,刚才脑海中瞬间产生的那么一点点冲动,马上随风而逝。恐惧、害怕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在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即使他冲着你笑也会浑身不自在。恐怕除了于排长,其他人都会产生犯罪分子做案前的心里活动,恐慌的要命。也许这就是将军与“士兵”的差距,而所有的士兵都想着如何缩短这段差距。看来拿破仑那句将军与士兵的格言即有道理又破绽百出,大部分士兵都想当将军,难道有这种想法就是好士兵?还有一部分士兵的想法很简单朴素,可能纯粹就是为了“吃粮当兵”,或者想打跑侵略者、压迫者,而后解甲归田回家种地去,可他们中的很多人把胳膊腿之类的扔到地上,把鲜血洒在战场上,甚至把年轻的生命搭上,再也甭想种地,谁能说他们不是好士兵?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这回六连的干部战士们真是辛苦了,他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在烈日骄阳下,站几小时一动不动,但他们受不了来自老连长那里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忌恨。他们和自己的于排长一起承受了军长的怒目而视达半分钟之久,心里所承受的煎熬已经不能用时间来计算了。
军长检阅完部队回到主席台落座。应该是有意的,军长没有选择大理石台阶,而是拐个弯对准了来时的缓坡,足登青云梯,甩开驼鸟似的大步快步疾行,让跟在后面的团政委很不适应,紧赶慢赶,怎么也赶不上,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待军长坐稳当了,他才赶到自己的座位。
政委的脾气也很倔,他干脆不坐了,傻呆呆的直立在座位旁边,直勾勾的向六连队列方向注视,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张快要被皱褶、涂抹、揉烂的军用地图,山川、河流、道路等地形地物隐约可见,就是找不到走向,更找不到精确座标。多年的历炼告诉他,一个少将军长狠命的盯着一个连队不放是什么概念。多年的政工经验让他深知,一个人一个连队在上级首长心目中的印象有多么重要。他心爱的六连,他曾经在那当兵、当排长、当指导员的“大功六连”难道就这么完了?死一个人,难道就要让一个团队,一个连队,承担如此巨大的后果?倒下一个兵,难道就要让一个全团、全师多年的标兵连队彻底倒下?
“标兵就位!”
“分列式开始!”
团长连续的山东大嗓门口令,机枪点射式的喷发而出。伴随着节奏鲜明的分列式进行曲,台上台下,曾经的、现在的六连人顿感一阵集体的解脱,跟集体放水差不多,暂时不再压抑,不再憋屈沉闷。他们从刚才的“羞辱”中暂时释放出来,精神和身体由紧张到放松,再转换到紧张,迅即由静至动,他们的身心,他们的注意力,随着激烈悲壮的军乐节奏,完全沉浸在雄浑厚重的脚步和呼号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