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好的时间,我便起了个大早,与约好的伙计一交接,就动身去接丹忱。到丹忱那小楼下时,天色依然黑着,轻敲了两下楼门,丹忱便从里面出来了,看她模样,估计起得比我还早。见面丹忱未露笑容就先用私刑,揪的我胳臂又红又烫才罢手,见我看似神情委屈才说明实情。
说是前日狗儿买了衣服回来后,居然醉熏熏的,丹忱看不过眼,便吼了他两句。谁知狗儿醉意上头,竟然师父的话也敢顶嘴,只说自己孝心一片,替师父买狗肉看望师娘去了,师娘吃的开心,才带他喝了点酒。还说自己功劳不小,如不是自己急智想到找寻师娘,师父这病也不能好的这么利索。狗儿喝昏了头,哪管董伯桓飞吴婶和邻里都在?一番话说的旁人目瞪口呆,顶的丹忱是又羞又气,还不能发泄,今儿见了我,算是找到出气的地方了。
一听事情确实因我而起,也没了想法,只问后来狗儿如何。当时天还未亮,街上行人不多,只听见一阵狞笑,吓的我肝胆直颤。“也怪他自己学艺不精,第二天练剑时竟被蒙面歹人一棍打伤,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着呢。”丹忱答道。
赶到渡头天色才开始泛白,兴许因为是十五,又是中元节,渡头人有些多。好容易才挤上渡轮,却发现没有可坐的位置,好在渡江行程不长,我和丹忱便干脆出了船舱,靠在船的右舷上,赏着江景。
清晨的长江格外温柔,好似还未睡醒的娇娃,淡淡的江雾罩在水面,好似美人身上的薄纱。薄纱又随着江面的悦动而载浮载沉,好似轻舞着。一江碧水环身畔,数尾青鱼绕舟游,看丹忱望着水面出神,我也没有出言搅扰,而她是否能了解既见佳人,我心则休?清晨的江上还是有些寒意,我挪了两步,让胳臂紧靠着她,希望能送去一点温暖,她亦没有闪躲,依然盯着江面,装作没有察觉,只是臂膀上传来的微颤,我能感受。
不一会儿,她突然惊叫起来,声音里透着欢喜。“快看。”
我顺着她手指,才得以见到这江城的日出。江上的日出,与山里是有些不同的,山中的日出好似水浒中的英雄出场,忽见金乌平地起,来的有些突兀,眨眼即逝。而江上的日出,则更显温柔婀娜,却如江州送别,琵琶半遮。先是天空渐泛鱼肚,四周不再裹着夜色;再慢慢的便觉远山愈见清晰;后来江雾渐薄,能分辨对岸渡轮上的人影;远山背后突然泛起红光,一如焰火璀璨明亮,日头好像婚夜的喜娘,盖头缓缓飘落,容颜逐渐清晰;最后碧水映着晨曦,抚上了丹忱的脸庞。丹忱见我不看日出,却去看她,又羞又恼,狠揪了两下方才罢休,好在船将靠岸,都在准备下船,她才放过了我。
归元寺在江城相当有名,即使我和丹忱都没去过,一路问人也不会找错,然而终究还是耽搁了些,过了庙里最热闹的时候。丹忱怕我莽撞,进庙前还跟我说了许多规矩,我心下虽是不信,但看丹忱郑重,还是一一记好。随丹忱拜了几尊佛祖菩萨,我便有些不耐,与丹忱招呼一身,便先去殿外等她。
殿外两棵大树参天,我却想晒晒太阳,便走到一处石凳坐下,这里虽离殿门稍远,但丹忱出来我还能看见。才休憩了一会,旁边便来了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才坐下石凳,就锤腰摆头,显得很累。
“大师整日礼佛,是否身心俱疲,想休息休息偷个懒?”年轻顽皮的我,看见和尚模样,忍不住问道。
“施主见笑了,事佛身疲心不累。况且众生皆佛,此刻与施主相谈,亦算度化,不是偷懒。”和尚并不吃惊我会突然与他说话,笑着答道。
装什么莫测高深,我见他狡辩,心中不忿。“既然都是佛,那是我度化大师,还是大师度化我呢?”
“施主着相了,度化一如佛性,佛本无争,不分彼此。”和尚气度不错,见我刁难也不生气。
或是想起之前碰到的神甫弥赛亚,又或者感慨于和尚的气度,我总算收起轻浮,向他致歉。
和尚见我突然道歉,也不惊讶。“想来施主已经得人指点,彼此度化了,阿弥陀佛。”
我有些不好意思,得了基督的指引,又来寺里拜如来,有砸场之嫌。
“早先确实在教堂坐过告解。”我面色有些惭愧。
“无妨,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阿弥陀佛,又或者哈利路亚,本质是一样的。能使施主明了本心,除却执念,是佛是主,又有何妨?”
我又想起神甫的话,不禁出口问道“如果心下有了决定,那决定的对错是否重要?”
大师沉吟道“所谓决定,决而后定,是需明晰本心后慎思的判断,判断中只分愿与不愿,结果才有对与不对。世人大多太重结果,只看结果好坏,往往为此丢失了本心。”
难怪宗教信徒多,许多话儿从他们嘴里出来,就变得很有哲理的样子。
我瞧见丹忱拜完大殿,出了殿口张望像在寻我,我便和大师告罪,去见了丹忱。丹忱见我还在周围,放心下来,只说再等她一会,便又进了偏殿。
回来依旧挨着大师坐下,却见大师望着我,问道“那位女施主可是施主同伴?”
“确实。”我心里笑笑,和尚也是人嘛,丹忱长得漂亮,自然引人注目。
“也罢”大师自怀中掏出纸笔,写写画画,不多时便写完了,大师又将那页纸撕下,递了过来。
我心下迷惑,接过来便端详起来:
暮色低沈金烏落,
西家有女墜冥冥。
霜月難見兩重山,
閣中無人各自歸。
我得父亲熏陶也算粗通文墨,这四句话平仄不整,绕口难懂。故而有些奇怪,问道“大师您写的这,莫非是诗?”
大师摇了摇头,只是叹道:“你若说是,它便是,你若说不是,它便什么也不是。”我正要开口再问,就看远处一小沙弥跑了过来,见了大师便合十道:太虚大师傅,可找找您了,方丈有请。
大师站起身来,望了我一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随沙弥去了。我手握着纸片,闷坐石凳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收起来。
不多时便看见丹忱走了出来,她还说要去罗汉堂,我一听兴趣缺缺,便想回是等那边坐等,可丹忱不乐意了,我见她生气,只好从了。转过两个庭院,便看见归元寺的罗汉堂,正要进去,便听到她叫住我,说罗汉堂里可数罗汉,跟我讲些规矩。数罗汉有两种数法,第一种按年龄来数,必须记住进门时是那只脚先夸过的门槛,若是左脚则由左至右,右脚则恰恰相反。第二种则随性的多,想好一个数法,不管左右都可。
丹忱问我意见,我又不真信,便说第一种若隔年来数,罗汉都变了,未免不大合适,不若第二种随性随缘的好。丹忱听我随口胡诌,竟然信了,便约好按名字的笔画来数。进了罗汉堂,便跟着丹忱一个方向,数了起来。丹忱数道十一,便住了脚步,合十祈祷。待她睁眼,却发现我还在旁边,有些奇怪,便问我为什么不数。我有心逗她,只分辨说约好按名字来数,而丹忱二字任谁来数,也数不出二十画去,我也数到十一不可以吗?她知我逗弄她,嗔怪的看了我一眼,奈何佛堂不是动武之地,她便催我合十祈愿。见她一旁催促,我也认真起来。
出了罗汉堂,整个归元寺也算转了大半,又陪丹忱在寺里游了一会,晃到了东墙根。亏我眼尖,竟看见墙根有字,不由好奇心大盛。走进一看,发现竟是土石在这院墙上的划痕,上写着“冯铁柱,杨秀囡到此留念。”说到底我和丹忱也只不到二十,都属半大孩子,她本有些不愿,见我刻了将石头递给她,她也只犹豫一会便也刻上了名字。
出了庙门,正值中午,就在归元寺附近找了家斋菜馆,点了两个斋菜。席间想起太虚大师给的字条,便拿出来给丹忱看看,是否真有玄机,然而可能我和丹忱都佛性低微,解不开其中真意。斋菜味道清淡正和丹忱口味,我却吃得甚少,丹忱见我不动筷子,冷哼一声杀意盎然。我碗筷齐动,上下翻飞,直到将盘碗之中一扫而空,丹忱才露出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