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斋饭,丹忱意犹未尽,还想在汉阳转转,我也不愿太早和丹忱分别,自然乐得陪同。然而时间略显尴尬,去旁的地方恐来不及,故而只有琴台和鹦鹉洲可去,丹忱问我意见,我当然直叫道要去琴台,毕竟鹦鹉洲路远,一来一回颇费时间。
石火光阴岁月短,劝君怜惜眼前人。多年之后,我依然站在原地,在归元寺前的岔路口。一头是芳草萋萋的鹦鹉洲头,一头是日暮琴台云卷云舒,很想告诉她,我都想要陪她去看看,可当我转身的一霎,却发现再也寻她不见。
琴台离归元寺不过里许,沿途风景倒还不错,等丹忱一路走一路飘到琴台,手上已多了两个糖人,我也没有闲着,给拿上了两根糖葫芦。只是琴台不比归元寺,游人少了许多,我不禁感慨,战乱年代,风景又哪里有平安重要呢?眼看到了琴台,丹忱方觉手上糖人碍事,嗷嗷几口便干掉一个,转眼两个糖人就只剩棍子了。就在我想替她擦掉嘴边的糖渍时,她反应要比上回快了许多,抓住我的手腕一捏,一吃痛手一松,手帕便被她接住。
“你这登徒子,竟还想轻薄”我心思全然被看穿,愤然的咬了一口糖葫芦。恩,果然又大又甜。
她见我奸计没有得逞,好似郁闷的样子,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谁让你动作这么慢的,被我抓到了吧。”嗷,又是一颗。
“怎么不说话啦?不会一捏你就受伤了?”她有点担心,拉起我的手腕仔细端详。唔,好吃。
瞧了半天也没发现毛病,手腕上连一丝红肿都没有“你到底怎么了呀,不就是没让你擦吗!真是小气!”呼,还剩两颗。
丹忱眼里有些哀怨,低着头默默的将手帕塞回了我的左手,发出的声音更小的可怜。“那你帮我擦吧。”呜,还剩最后一颗。
吃的正爽的我不由感叹一声:“真不愧是不老泉的糖葫芦,好吃。”而后忽然发觉刚刚好像有人说话,恩?手帕怎么又回我手里了?
陡然脖根一阵寒意泛起,仿佛有人拿着钢刀在上面摩擦,再把视线从糖葫芦上一转,就看见丹忱瞋目切齿,好像要择人而噬的样子。
“喂,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吃你两串糖葫芦吗?真是小气!”就这般嬉笑着,我拉住丹忱,要帮她擦拭。
这回丹忱估摸是真有点怄气了,抓着我非不让擦。我便故意作势将手帕收进胸兜,愤愤然道“有本事擦自己衣裳上,手帕绝不借你。”
丹忱冷笑“你以为我便没有办法吗?”就见她檀口微张,一线雪白显现唇间,然而转瞬便被粉嫩丁香换下,它微微探出小脑袋,沿着上唇沿一扫,糖渍便干干净净,又如法炮制,下唇也仅剩一抹水光。
“怎么样,我可有的是办法。”丹忱自以为得计,将脑袋故意凑的近近的,好叫我知道知道她急智的厉害。殊不知她本就迷人,还行此媚态,虽知她是无心,可我还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哪知道看见我嗔目结舌的样子,她猛然就明白过来,脸色绯红。
“你这登徒子,好色,无耻!”边骂边在我手臂上揪扯。我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才联想到,狗儿只是卧床几天,蒙面人当真手下留情了。
“到了到了”为了逃避揪扯,我快走几步,指着不远处的琴台道。
缓步走上琴台,遥望汉江,凉风阵阵穿林袭来,好不舒爽。见丹忱不太理我,似是恼恨之前,我便没话找话,说起了琴台的故事。相传,古时有位名叫伯牙的琴师曾在此弹琴,抒发情怀,樵夫钟子期听懂其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二人遂结为知己。后来,钟子期病故,伯牙悲痛不已,在友人墓前将琴摔碎,从此不再弹琴。“知音”典故由此而来。而后人为纪念这对挚友,便修建了这座古琴台。
丹忱见我像是在哄着她,脸色稍有缓和,兴许是下午转的累了,便走到旁边凉亭稍歇。凉亭应是前代所修,已然略显老旧。亭柱上都是前人为琴台所赋诗词,赏来倒也应景。然读到其中一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丹忱本是不理我的,但即使身着男装却仍是女孩心性,忍不下好奇,便开口问我。
“也没有很好笑,不过你看这诗,对不上这景啊”我答道。
丹忱于是走进跟前:
《琴台》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有什么好笑的?莫非你恃才傲物,觉得杜工部写的不如你?”丹忱不明所以,斜眼鄙视着我。
“那到没有,小生虽是登徒浪子,却也有自知之明。”看见丹忱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有变化,我慌忙话锋一转“不过这首诗写的不是这里啊”
“哦?琴台日暮云,说的不是这里,是哪里?”丹忱显然也被字面迷惑。
“读诗更多的要读神韵,寓意,不能只顾字面。茂陵意指司马相如,整首诗说的是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两人继而私奔,宁肯当垆卖酒也不分离的故事。而诗中的琴台,应指的是卓文君的家乡四川那边,显然不是这里。”
“哦?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说来听听。”夕阳返照下,丹忱的眉眼映着余晖,说不出的动人。当时我只是奇怪,丹忱的书读的不比我少,怎会没有听过,然而还是详细的讲了一遍。
午后阳光正好,吃过午饭走了几步,说了些闲话,人便有些困乏,见丹忱还在赏着诗,得空的我就倚靠在亭柱上闭目假寐。
丹忱转头回身,见我睡着了,便有些顽皮,从亭旁捡了几根草叶来逗弄我。草叶脸上,耳根,脖颈,额头磨蹭着,撩拨着,直至唇边。丹忱的脸也越凑越近,好像能闻见她呼吸香甜的味道,甜如甘饴,香入心扉。一时间我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环抱住她,不顾她的一声惊呼,埋首过去。她的唇,冰冰凉凉,我的心,赫赫炎炎。
忽而听见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好似正是丹忱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吻着还能说话?便醒了过来。
再一看自己正环抱着亭柱,深情痛吻,丹忱一旁笑得灿烂。抬眼一看日头,居然已经西斜,而亭子四周,哪里有甚么草叶,果然还是个梦,心中有些怅然,脸面上又挂不住,便起身出了凉亭,装作去看江景。
丹忱不大会也跟了过来,还问道“登徒子,装模作样的看什么呢?”
我想也不想。“看江景”继而觉得不对,红着脸纠正道“没有装模作样。”
丹忱见我恼羞,怕我成怒,也没有继续调侃,只是站在我身边,一同看着江景。
没想到我先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诗虽错了位置,景却是别样的美丽。正值夕阳西下,长江上余晖为波光打散,聚合,再打散,好似一江散碎的金液。远处一声汽笛传来,惊起几只水鸟,飞至半空滑翔一圈,知道虚惊才悠然落下。临近的汉江不似长江宽阔,便偶有渔舟穿梭,渔夫驱着船儿各自还家,水上隐约传来半首渔歌,几句情词。隔江相望,几家小孩裸身嬉戏,相互泼水,三五个汉子一旁谈天,又见家家炊烟袅袅,江城的媳妇们显然已做起了晚饭。顺着丹忱的目光看去,东南的天边一轮圆月已经升起,回首再望,日头却还未落山。
“快看那边,别看我,登徒子!”丹忱兴奋的手指着天空,却不想我正在瞧她。
“唔,很美,七月流火,原来却已渐秋了”你却不会知道,天边的那颗炽亮的星再美丽,远比不上此刻的你。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和丹忱赶上了最后一班渡船。上船的时候浮板有些不稳,我牵住了她,然而刚刚上船,她便撤手回去,又低哼一声。“登徒子”
或是早上起得早了有些困乏,或是小憩时出了洋相,总之回程的渡船,我没有说话,丹忱也静静的陪着我,没有说话。下渡头的时候,我不敢再去牵她,只好自顾自的往前走。然而走到一半,却发现身侧没人,再回身望去,丹忱竟还站在渡轮上,我忙跑过去,看有什么问题。她见我回来,眉头才渐渐散开,走上前来,伸出右手牵住我,走过了那段在水中晃荡的浮板。回到了岸边,我怕她骂,准备收手回来,谁知手掌被她握住,再没有放开。
那日回到茶楼,已近深夜。我给自己弄了点好茶叶,又去烧了一壶开水,冲入杯中,茶香四溢,一如指尖残留的香气。战乱时节,一个青年枕着手趴在桌上,好像已经睡着,珞珈山风从窗口一扫,桌上清茶的烟水雾气,便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