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饭算是逃难中最丰盛的一餐了,董伯和桓飞上山的时候打到了只獐子,切了煮做心肺汤,剩下的够也够吃得几日的。主食则是董伯带的干粮粗米饼,虽然糙硬却填肚子,我因右手腕有伤却不敢明说,只能埋头吃米饼。才吃完第一个米饼,正想吃第二个的时候,丹忱抬头又横了我一眼,我才醒悟过来董伯他们和我都是逃难的人,哪有那么多干粮多顾一个人?自觉成了累赘的我,如坐针毡,加上念及好友刚刚离世更觉难过,于是跟董伯说了两句,就先回房了。
躺在床上,想起了北上求学时车站匆匆离别的母亲,想起了学院图书馆里两个不愿被退学的男孩,想起了合肥驻地中几个听闻血案后惊惶的年轻人,想起了溪谷里骗我多吃半只青蛙的永福,想起了在供奉诸多菩萨佛祖的寺庙中,却依然得不到一丝指点的我,不禁悲从中来。
董伯和桓飞吃完饭又来看了看我,叮嘱我多休息,并说自己下午和桓飞下山去附近村子打听打听情况,若是饿了渴了,便招呼丹忱帮忙,不要再跌下了床摔着了手脚。我则也是刚刚董伯说起才知道,原来自己右手腕上的伤是这么来的。桓飞立在董伯旁边话一直不多,只中途离去了一会,少顷取了件衣物让我更换,我才发现逃难几天,身上都有些臭味了。
董伯和桓飞去后,我想到到庭院中转转,看能不能跟丹忱解释清楚是自己本性迷糊而非有意戏弄。出门便看见丹忱依旧在庭院中练剑,剑势时似蛟龙出水,时似苍鹰振翅,我才知道,清晨若非她不备,纵然有十个我,也近不了她的神。只是看见她舞剑心里便有些惴惴,不敢过去搭话,只能转身绕向前院。前院较后院大了许多,我转了几步就转进了前殿,庙堂里久无人迹,佛前挂满了蛛网尘灰,加之没有灯火,更是昏暗。我本不信佛,此时却诚心希望佛祖能赐下几句指点,保佑家人安康,于是跪在佛前,礼拜祈祷着。
“你也不必跪他”身后传来丹忱冷冷的声音“一则众生蝼蚁,菩萨未必有闲暇庇佑,否则也不至南京血案都不显灵验。二则即使佛祖慈悲,也不会保佑忘恩负义的登徒子。”
我暗忖确是自己迷糊,还未看清便称她尼姑,才惹出许多是非。当下便回道:“我叶修贤确实对不起丹忱姑娘您,您和董伯在我垂死之际伸出援手,自己更是亲身照护,修贤感激不敬。黑暗中迷糊的误把丹忱姑娘您当做庙里的尼姑,以致后面种种误会,也都是修贤的错,望姑娘海涵。但要说忘恩负义,修贤当真委屈。”
丹忱听完道歉解释,也是一声蔑笑“那我爹救你一命,是不是恩?”
“当然是恩”
“那你即使不能知恩报德,也不该刻意欺瞒吧?”
“我.”我自知理亏,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上午跟我爹说的,有几句真话,自己可曾清楚?”
“我确有隐情不便说出,是我不对”
“若不是刚刚去你房里收取衣服准备清洗,还真不知道原来你是日寇。不过你也还真是大意,出来做间谍都穿着浅川军工制衣厂的衣裤,以为没人看得懂日文吗?”
我终于恍然,军服虽留在了永福身上,却没想过衣裤中还有标示。波田支队在大陆所作所为,我虽未直接参与作战,但要说是日本人或是走狗,我还是勉强算得上的。
看见丹忱持剑,怒目而立,若是能杀了我,也是得偿她矢志报国的心愿了吧?心下有些怅然,即使永福庇佑,但错误的路从北上就读军医学院就已经开始,再难回头了,不过也不会再错了,今日总算走到了尽头。
“之前确实所行有差,好在.”话还没说完便被丹忱打断。
“好在什么?好在你自己迷途知返,想要改过自新,让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做人?还是好在只有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只要杀我灭口便成?”
我望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迷途难返,谁悲失路之人?自作自受,惟愿求仁得仁。好在。。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她似乎有些诧异“你居然不跪地求饶?”
“如果我跪地求饶,你就会放过我吗?”
“不会。”
“好巧,我也不会。”
“看不出来走狗里面还有一两只有点胆色的异类,等下让你死的时候,会让你走得痛快点”
“是吗?谢谢丹忱姑娘,修贤还有一事相求”
“哦?”
“这身衣衫是桓飞大哥的,莫要让血污了它。若然丹忱姑娘怜悯,待我换回衣服,在后院山崖上再动手,我想死在那边”
丹忱知道我逃不出她的手掌,便答应了我。
我回房换好衣物,就走到了后院门口的山崖边。
丹忱举剑至于我的左肩,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看了看天边夕阳的余辉,我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上天自有注定,那天让我得以苟活以为重获新生的路,也变成了我踏上幽冥的起点。在面临无可回避的死亡时,虽有些遗憾,但我竟能如此平静,让自己都有点小小的意外,只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告诉永福“我来了”。说完闭目等待着黑暗的到来。
然而剑却迟迟没有落下,不由得睁眼。
“有人在等你吗?”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轻叹,问道。
“是的,不过他已经死了”
“他死在哪?”
“那片山林走上小半日,有处安静的溪谷,永福在那等我”
“永福是谁?”
“丹忱姑娘不急着杀我吗?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哦”我好奇道
她却傲然说道:“我剑就在你脖子上,杀你不过举手而已,又有甚么好急的?”
于是在那个夕阳下,在那个破落寺庙后门的悬崖边,一个少年淡然的坐在悬崖边,脖子上放着一柄剑。剑的主人也很耐心,听那少年讲述着来自台湾的迷途,讲述着合肥的彷徨,讲述着华阳山中的逃亡,讲述着梦魇日夜跟随的每一天每一夜。
讲完后我也从悬崖上站起,痴痴的望着那边山林,想着等会见到永福该说些什么。
丹忱听完,也没有说话,我发完呆回头看着她,她也审视着我。她没有举手送我上路,我也没有催促她。
天渐暗了,一阵山风吹过,好像是昨夜梦中永福的呼唤,我才开口道。
送我上路吧,我听见他们在喊我了。”
而她好似也突然清醒过来,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闭上双眼,感受着夏夜山间为我送别的风。
就听见耳边呼的一声,再就是还剑入鞘的声音,胸口有了些许凉意。
难道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吗?为什么不痛呢?我茫然的睁开眼,却发现只是那件日制军衣当胸破了好大一个洞,山风正蹭蹭的往进直灌。我又抬头,才发现丹忱已经站在了庙的后门口,那把曾经横在我咽喉的剑被她提在左手,剑穗和她的发尾随着夜风的节拍舞动。
“刚刚我已经一剑杀了武田赤备,送他去见他的朋友贡丸郎去了。至于你.日后若是让我发现你做出什么恶事,永福他救不了你。”停顿过后,她声音有些犹疑“等过两天伤好了,去看看永福,让他归于尘土吧。
看我还在崖边呆立,她似是有点不放心,说道:“爹估计要回来了,我要去做晚饭,你,来帮把手。”转身进了庙门。
是夜,我睡得安稳,梦里只有永福出现,他也不说话,只是在冲我摇手微笑,仿佛远行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