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柔弱的主妇沈兰被形势所迫,开始抛头露面,几天来找遍了自己能想到的关系。硬着头皮四处央告,却没什么效果。一听马志贤的名字,就和接到一个烫手山芋般,忙不迭推辞。沈兰还去找了九哥杨虎城,杨拒而不见,让卫队长王梅玟捎给她八个字——咎由自取,好自为之。事情毫无进展,沈兰的心都凉了,进了军统的监狱,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武伯英所在的监房,是禁闭所中最黑暗的一间,这是特意安排的。除了透气孔射进来的一点光亮,屋顶那盏铁丝网包裹的灯泡,从来就没亮过。透气孔太小,屋子充满了木便桶散发出来的污秽气味,武伯英久居鲍鱼之肆,已经不知其臭。从透气孔里的日月更替判断,自己进来已经六天了。六天来没人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尝试着与送饭的看守和换便桶的杂役交流,可他们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沉默快捷地做完事情,又沉默快捷地出去,厚重的铁门又被“哐堂”关上。这也是特意的安排。
既没人提审,也没人过问,武伯英时间太多,也想得太多。想过去的父亲和二弟,想现在的奶奶和沈兰,想将来的方向和前路,脑子烦躁成一团乱麻。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寂静,经常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夹杂着脉搏的声音,如同敲打着锣鼓,有重有轻,节奏单调。没有烟卷,连烟味都闻不到一丝,如果有根纸烟,能深深吸上一口,如同快刀一样进入肺部刺激大脑,也许那堆乱麻就没有如此得叫人几近疯狂。
武伯英既不伤害草堆里土生土长的跳蚤,也不为难从透气孔进来空袭的蚊子。跳蚤放肆啃咬带来的痛痒,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可以稍稍减轻精神痛苦。蚊子无所顾忌的鸣叫,可以些微转移注意力,将无底深渊中的思绪捞回半缕。
沈兰想见丈夫一面而不得,黄秀玉却出乎意料地来访。牢门打开之前,屋顶的电灯第一次被打亮了,武伯英难以适应这久违的光明,眯起了眼睛。接着黄秀玉就出现了,如同一个突然降临的仙子,带来了光明,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昀。
牢门复又关上,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黄秀玉站在哪里,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头发蓬乱、脸面污脏、胡子巴茬的心上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武伯英靠墙坐着,目光上移盯着屋顶的电灯泡,似乎在享受难得的光明,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现在不是你找麻烦,而是麻烦找你。”黄秀玉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不管是不是他们使坏,你惹了不该惹的人。马志贤你也知道,他这几年的作为,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杀人如麻。他可不管你是不是被陷害的,杀了你才能后快。”
武伯英摆眼看看她,徐徐问:“齐北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
“他说,现在只有他能救你。只要他说话,你就能活,不然就是死路一条。但是,你必须接受他的任命,这样,释放你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中统西安特务科科长,受命处决破坏国计民生的马老三。”
武伯英默默听着,没有表态。
黄秀玉接着问:“知道我怎么来的吗?”
武伯英看着她,还是不言语。
“我坐齐北的车来的,他送我来的。”
武伯英有些诧异:“他人呢?”
“在莲湖的凉亭里,和马志贤说话。”
“马志贤也来了,你的面子不小。”
“哼,就因为这个,你看不起我?”黄秀玉冷笑了一声,放弃了矜持,“沈兰是个好女人,但是她不适合你。你很不一般,但是怀才不遇,如有贵人扶助,前途将无可限量。你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在身边,一个能全方位帮助你的女人,而不仅仅是一日三餐,生养子女。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将尽所能,来帮助你成就一番事业。”
武伯英不愿直接拒绝,委婉问:“那把沈兰怎么办?”
“也许我在西欧那么多年,思想西化了,有些话,我再也憋不住了。你们不和谐,谁都能看出来,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各自寻找幸福。我能做的很多事,沈兰做不到。而沈兰对你那些好,我想我,没有做不到的。武伯英,我喜欢你,不知你对此会如何回应。我真的喜欢你,但是你太狠心了,这么对我,很不公平。”
“我这样的男人,老而窝囊,你怎么就动了心。”
“我就爱你这样的,对那些粗俗的男人,根本不感兴趣。”
黄秀玉的直白表露,让武伯英有几分局促,觉得态度应该坚决一些。“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很多东西不是能够简单替换的。”
黄秀玉咬咬嘴唇:“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对我有没有动过心。”
武伯英头摇得很慢,但是语气却很坚决。“没有。”
黄秀玉笑了,眼底却湿湿的。“你这么否定,我反倒不相信。”
武伯英苦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有没有给我带烟卷来?”
黄秀玉没想到他说这话,似乎自己还不如一根纸烟重要。“没有。”
“如果你还能来看我,记得带一点。”
黄秀玉仰头看着屋顶,尽量不让泪滴流下来。“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