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夫妇探望了已经入睡的老太太,她今天睡得特别深沉。丫头打来热水,伺候他们洗漱完毕。回到东厢房,沈兰进了卧室,拧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武伯英坐在客厅里,给马老三打了个电话。马老三很豪爽,声称自己不知交易人是胡汉良的表哥,愿意把本金完璧归赵。他也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又说了些客气话,感谢世侄牵线搭桥,化解了这场矛盾,约定明天晚上在恒泰当铺帐房交割。武伯英表示会把他的歉意完整转达给胡汉良,接着又给胡汉良家里打了电话,胡家佣人接的。胡太太出去打麻将今晚不归,胡汉良出去吃饭尚未回来。武伯英想起他送黄秀玉回家,也许此刻正在黄的宿舍高谈阔论,于是就想得呆傻了,然后摇头苦笑了一下。
这几日,武伯英整夜难以入眠,把每种可能都想到了极致,全是不好的结果。答应了齐北做特务科长,就会成为***和张杨的敌人;答应了***给他们提供情报,无异于行走在钢丝之上;做了特务科长,接触提审武仲明的齐北,他肯定知道当年的幕后真凶,就有手刃仇敌的可能,一时的痛快却换来千夫所指;不做特务科长,乱世之下手中没有强权,莫说苟活恐怕连命都难保,只能任人宰割。特别是惨死的二弟,时不时跳进脑中,让人不得安生,把所有盘根错节的矛盾,搅得更加纠缠不清。
那时节龙华监狱突发伤寒,武仲明没能幸免也被传染,监狱里吃得清汤寡水,住得肮脏腥臭。武伯英眼见着二弟越发消瘦,奄奄一息,内心十分焦急。监狱里医疗条件很差,治伤寒的特效药盘尼西林属于严控药品,监狱里没有一支,只能用黄连给患者涩肠。武仲明高烧不退,泄泻不止,身上已经有了玫瑰斑,恐怕还没救出来就要命丧狱中。
武伯英孤注一掷,花大价钱买通龙华监狱的典狱长,让医生进监狱给二弟治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因为武仲明是死囚,典狱长尽管对钱财垂涎三尺,却死活都不敢答应。武伯英灵机一动,申明武仲明单等过堂就算解救成功,没有原来那么重中之重。既然医生不能进来,不妨暗中把人接出治疗,自己可以冒充武仲明在狱中服刑。典狱长看看形貌酷似的武伯英,想想单间关押的武仲明,有所动摇,勉强答应。二人商定了深夜替换、黎明送回的路数,并约定一切都要绝对保密。
武伯英又给了卫队长一份丰厚的孝敬,卫队长见钱眼开,排开闲杂之人,每晚亲自接武伯英进监狱探望。兄弟俩在狱中更换衣服,卫队长又亲自开车送武仲明到法租界的医院打针,陪到黎明时分拉回来更替。典狱长和卫队长都表示,自己不为钱财所动,而是感于武伯英一片手足真情,亦同情武仲明的遭遇。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续几日顺利无虞,武仲明的病情逐渐有了起色,气色也好了起来,到后来都能够行走自如。但是武伯英却病倒了,他每夜穿着伤寒患者的囚衣,住着布满沙门菌的囚室,也染上了伤寒,已经有了初期症状,赶紧进医院治疗。
就在武伯英住院期间,突遭变故,典狱长送来消息,南京方面来人提审,已经把武仲明转到党部羁押审问。武伯英在担心中惶惶度日,四天之后,就接到了给武仲明收尸的通知。武伯英得到通知,当场晕倒在地,不能言语行动。幸亏几个在上海的西北公学老同学帮衬,将尸首收敛火化,他才能带着骨灰重返故乡。想起当年离开西安去上海那个英姿勃发的二弟,成灰而归,武伯英至今心中还痛惜不已。更叫他痛惜的,自己在杭州将养好身体之后,让二弟落叶归根的好意,却引发了父亲的暴亡,早知道,就不把他的骨灰带回西安了。
沈兰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一个小药瓶子,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八仙桌旁,默默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武伯英从回忆中惊醒,眼里的焦灼尚未退去,看了看妻子。“兰子,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今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沈兰挤出一丝笑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丈夫。“你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武伯英低头不语,从药瓶里倒出四粒白色小药片,摊在掌心看了一会儿,一把按进嘴里,喝了口水仰头冲了下去。这是安眠药,自从经过变故后,他从半片逐渐增加到三片,却仍然不起作用。他的睡眠很浅,似乎客房床板下就是一个火山口,似乎都能被壁虎的爬行惊醒,安眠药无非让人精神恍惚一点,在半梦半醒之间养养精神。这几天,他又增加了一片,可还是没什么效果。
沈兰幽幽道:“你把这些年的情分,似乎都忘了个精光,就像换了一个人。”
武伯英讶异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一下,伸手拉起她的手。“你怎么了?别胡思乱想了,原因我都告诉你了。”
沈兰轻轻抽出手掌,在桌子另一边坐了下来,扭头看着墙壁。“我心里的疙瘩,不是你几句话就能解开的。要知道,你的变化,我最清楚不过。你可能忘了,结婚之前,我们恋爱了五年时间。我却都记得,一分一毫,一时一刻都记得。”
武伯英错愕地看着妻子,由她说下去。
“你不是武伯英!或许你是,但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的沈兰了。”
武伯英猛地站起来走向窗前,盯着玻璃上的彩漆,不屑道:“无稽之谈!”
沈兰紧跟了过来,步步紧逼:“我是你的老婆,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个人的变化再突然,也不会这么齐唰唰,变得如此彻底!”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婚前的表面了解,并不能代表婚后的相处。”
“好,就算我不了解你。那我问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去干的什么?”
武伯英微微笑了一下,坐回桌边:“去东厅门的书店买书。你穿着月白上衣黑裙子,我穿一身藏青西装。想保密反倒没保密,碰见了几个同学,宣扬了开来。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够了,一字不差。”沈兰走回桌前,“和我的日记一字不差。”然后把手心里攥着的小物件扔在桌面上,是把精巧的小钥匙,“拿去吧,**记匣子的钥匙,以后要看,方便一点。”
武伯英捡起钥匙捏在指间,端详了一下,轻声叹道:“夫妻间如果失去了信任,那也就走到头了。”
沈兰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时间没了主意,有些恐慌。毕竟自己只是怀疑,要说武伯英的变化,也不过是十分之六七。除了长相之外,还有着几分神似,也就有着几分希望。自己今晚的逼迫,反倒要把这希望也要毁了似的,于是有些六神无主,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