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娜·蒂汉站在武士围起的圆圈中央,看着那几个人类将门打开,门后是他们那小小的最后阵地。那显然是家出售东西的商店,和她们自己城市里的店铺差不了多少。集合在这里的姐妹中,莎娜·蒂汉级别最高,因此她虽已重伤在身,却不甘放弃这与人类刀剑相搏、一较高低的特权。她的子民能把许多武器使得炉火纯青,但只有刀才是肉身与精神的终极平衡。这个人类也许只是个无灵的浑物,也许他的血液不会唱歌,可既然对方手中有刀,他们的种族就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莎娜·蒂汉看见那拿刀的人出现在门口,仪态庄严地朝她走来,全无从破烂窗子里爬出来的笨拙丑态,不禁赞许地“哼”了一声。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外一男一女。那名男性没带武器,他走到一个阵亡的武士旁,弯腰拾起对方的刀,然后又跟上那个像是他上级的男性,一起继续往前走。莎娜·蒂汉和同伴们并未因他拿了姐妹的刀而动怒,因为它与那死去武士的魂魄已经再无任何关系。但那名女性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让莎娜·蒂汉觉得很是稀奇。
两名男性越走越近,那领头的毫无畏惧,他那位下属却显然心存忧虑。前者胸有成竹地握着他的武器,后者却没有那样稳健的气势。要是他们想二打一,莎娜·蒂汉愿意接受挑战,奉陪到底。虽然她伤势很重,再不找到一位治疗师医治,她很快就会没命,但这无关紧要。只有这场挑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莎娜·蒂汉大张双臂,邀请他们第一个出招。
“哈德利,”斯帕克斯轻声问,“你知道那该死的玩意儿怎么使吗?”
“不,长官,我不知道,”哈德利回答,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外星长刀,“可就算要死,我也不能就那么赤手空拳地送死。”
“说得好,孩子,”斯帕克斯对他说,“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顶呱呱的好兵。”
“谢谢你,长官,”哈德利说,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他跟随斯帕克斯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他没少被上校修理。可不管斯帕克斯做什么,哪怕是把手下的战士批得体无完肤,那也全都是为了这一个目标:把他或她培养成更优秀的士兵。除此之外,斯帕克斯尊重他手下的每一位战士。“这是我的荣幸,长官。”哈德利回应道。
斯帕克斯点点头,简短地说:“准备好了吗,士兵?”
“盖瑞欧文,长官!”
两名装甲兵一同发起了进攻。
“你看见了什么?”科伊尔惊叫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上士,”那少尉说,“我看见上校和另外一个兵,拿着刀和一个克利兰人打起来了。那记者也在那儿,有几百个敌人围着他们。”
少尉手下的步兵已经先行侦察了前方的情况,他们把每一处街角都仔细查探过,确保科伊尔的坦克不会遭遇伏击。他们的坦克一直在以最快的速度朝刚才听见枪声的方向前进,但那些“小兵崽”——那些步兵——跑不了坦克那么快,她也不敢把他们丢在后面。一名执行侦察任务的女兵跑回来把看见的情景报告给少尉,少尉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话,于是自己前去探了探究竟。现在,他正把同样荒诞的故事讲给科伊尔听。
这故事实在太离奇了,不像是编出来的。
“我们得做点什么,上士,”少尉一脸认真地说。
可在他们面前盘踞着一个无法摆脱,不能绕过,而又极难解决的问题:该做点什么?他们火力充足,足够把这些克利兰人炸成炮灰,但科伊尔想尽力营救她们连部的幸存者。如果坦克就这么开过去,连枪带炮一齐上,在混乱的交火中根本无法保证这些幸存者的安全。
科伊尔调出一幅社区地图,想到一个主意,“好吧,少尉,我们就这么办……”
斯帕克斯大口喘着粗气,由于长时间握刀和挥砍,他的右肩现在疼得火烧火燎。这把刀并没有多重,斯帕克斯只是还不习惯用它来作战,而且经过刚才那场疯狂的枪战,他的体力也差不多耗尽了。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意志不够坚定,那他就不是斯帕克斯了。于是他忽略了疼痛,用意志支撑起瘦削的身体,强迫它坚持战斗下去。
旁边的哈德利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虽然块头比斯帕克斯要大,体力比他好,可是哈德利从没受过刀术训练。加上他左上臂被狠狠地砍了一刀,只能用右手挥刀,伤口的疼痛和大量失血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斯帕克斯看得出来,对手是在故意拉长这场战斗。那个克利兰人的铠甲下渗出大量的鲜血,显然是受了重伤。但斯帕克斯心里清楚,对方就算伤成这样,要在开场的几秒钟里把自己和哈德利全干掉也完全不是问题。对外星人这种公平竞争的意识——或者是别的什么意识——斯帕克斯唯有感激,因为这样一来,他杀死对方的可能性又大了许多。
两个男人和外星人打斗的时候,史蒂芬就在一旁看着,像个废物一样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心里直生自己的气。当然她也可以拾起把刀冲进这团混战,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也就能撑个五秒钟。于是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记录这场战斗上。什么普利策奖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这么做是为了子孙后代——但前提是三个人当中有人能活下来。
眼前是满目疮痍的街道,几百个外星人正挤在街上围观一场力量悬殊的生死决战。突然间,史蒂芬注意到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东西:音乐。那是一首歌的器乐曲,但她没能马上听出是哪首歌,只觉得像是在旧式爱尔兰酒吧里常听到的那种。
可是一听见这音乐声,不光是两位装甲兵,就连那些外星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反应:克利兰人纷纷转过身去,朝街道那头看,想弄清楚这奇怪的动静来自何方。斯帕克斯和哈德利则像每人都打了一大管兴奋剂似的,朝对手猛冲过去。
紧接着,史蒂芬看见街道的一处路口拐出一辆第七装甲团的坦克,紧跟着又是两辆,领头坦克的外扬声器正隆隆播放着他们的团歌《盖瑞欧文》。
科伊尔制定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她把坦克直接开过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这正是坦克的强项——同时那位年轻少尉带着他的步兵排,以最快的速度,从邻街绕到克利兰人背后。科伊尔希望自己的坦克能把大多数或者全部克利兰人吸引过来,好让步兵有机会背着敌人——确切地说是从敌人背后——闪电营救上校和另外两个人。
坦克的电动马达运转起来动静不大,所以坦克行进时没有产生多少噪声,从几码之外唯一能够听见的噪音,就是履带发出的“哐啷”声。但由于七甲团的装甲车辆一贯维护良好,所以,就连履带的这点声响也被街道上大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盖住了。
既要“打草惊蛇”,又不至于对上校和其他人的安全构成潜在威胁——这是科伊尔想要达到的效果,所以她决定来点儿非常规的新花样,打打团歌的主意。上校对他们的团歌,那首该死的爱尔兰酒歌《盖瑞欧文》情有独钟,因此每辆坦克都携带有这首曲子,什么时候上校心血来潮了,就会放上一曲。科伊尔知道,这就是上校的战歌,能把他带回到他希望自己生于兹长于兹的那个年代。对斯帕克斯是如此,对团里的大多数战士来说同样如此,只是许多人不愿承认罢了。“这首蠢到家的曲子让我听了也寒毛直竖,”科伊尔小声对自己坦白。她开启团里所有车辆统一配置的有线广播扩音系统,然后调高了音量。
一转过弯来,她就发现自己的努力收效不错:大半的克利兰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的坦克看,上校和另一位士兵则向他们面对的武士发起了冲击。
乔姬塔号占据了街道的中间位置,另外两辆坦克分居她的两侧,三车并进几乎横断了整条街道。他们就这样一路开过去,去迎战眼前的克利兰人。
自从那奇怪的声音浪潮般袭来,两个对手便立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决心,这让莎娜·蒂汉着实吃了一惊。她把两个人推开,从他们的纠缠中脱身出来,利用这宝贵的时机飞快地回过身去,看见三部巨大的机车正朝武士们开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的战争机器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她的武士面临的威胁却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眼下这场挑战也该结束了。
史蒂芬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武士虽已身受重伤,却毫不费力地挡开哈德利砍来的一刀,然后凶神恶煞地挥起刀来,从他的左髋到右肩划开一道长长的大口子。那刀割起防弹衣来就像割布一样,从头到尾把哈德利的作战服拉了个通透。随着一声惊叫,哈德利瘫倒在地上。
斯帕克斯手持骑兵刀对那克利兰人一气猛刺,但刺出最后一刀时他把身子探得过长,卖了个破绽给对手。克利兰武士充分利用到手的优势,把斯帕克斯的刀挡到一边,晃得他完全失去了平衡,差点四肢摊开扑倒在地。外星人随即足尖点地一个转身,把刀往下一送,捅进斯帕克斯的后背,刀刃刺穿了他的整个身体,最后那血淋淋的刀尖“噗嗤”一声穿透了防弹衣的护胸甲,戳了出来。上校敌不过这钻心的疼痛,猛吸一口气,倒在地上。那武士一把从他身上拔出了自己的刀,将上面沾着的血抖掉。
“杀千刀的臭婊子!”科伊尔看见上校倒下,扯着嗓子叫起来。捅了斯帕克斯的那个克利兰人也像其他外星人一样,转过身来看着科伊尔的坦克。从作战控制台的放大视图上看,那克利兰人像是正直视着科伊尔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希望你真的在看,科伊尔想,因为你这辈子也别想看见我的眼睛了。
确定瞄准显示器上的准星定在了那武士身体的正中心后,科伊尔扣动了扳机。架在舱顶的加特林机枪射出十二发二十毫米子弹,那克利兰武士瞬间炸开了花,消失在一团血雾之中。
史蒂芬身边突然爆发了一场混战:克利兰武士成群地对坦克发起冲锋,狂奔过百米长的开阔街道前去迎击自己的对手。坦克的加特林机枪和并列机炮不停开火,史蒂芬还听见坦克近距防御武器发射榴弹发出的“砰砰砰”的响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爆炸声。克利兰人冲锋与倒毙时发出的可怕狂吼,则比所有这些混乱来得更甚。这一切,史蒂芬统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她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只顾爬过鲜血浸透的地面,爬向哈德利和斯帕克斯。首先够到的是哈德利,她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还活着。他失去了知觉,但还活着。史蒂芬小心了又小心,轻轻掀开哈德利防弹衣上被砍断的护胸甲,看见他胸廓上那道深长的伤口下露出一线白骨,大量的鲜血汩汩涌出。但那一刀并没有穿透他的重要脏器。只要能想办法不让哈德利失血过多,他肯定他能活下来。
接着史蒂芬又贴着地面,匍匐了几米来到斯帕克斯身边。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下淌了一大滩血。史蒂芬轻轻地把斯帕克斯翻过来,发现他意识还清醒。她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但在坦克开火的隆隆声和克利兰人的尖叫声中,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史蒂芬把耳朵贴到斯帕克斯唇边,听见他说:“把我转过来……我要看……”
她点点头,轻轻拖动斯帕克斯的身体转了个方向,让他刚好能看见眼前这场战役,又把他的头抱到自己的腿上。
两个人正一起观战,突然间被一群步兵包围了。
“医生!”一位年轻少尉一边召唤医护人员,一边在上校身边跪倒。上校只是对他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了街道那头,继续凝视着怒海狂涛似的死亡之舞。一位军医立刻赶到上校身边,另外两名战士则开始救治哈德利。
一声“隆隆”的巨响突然传来,一声,又是一声,坦克启动了最后一道近距防线:安装在车身上下各个部位的内嵌滚珠爆炸条被触发了。
史蒂芬看见,那些继续疯狂进攻的克利兰人成片成片地倒下了。少尉命令他的步兵从克利兰人背后进行偷袭,给这场血肉横飞的混战再添一股火力,把更多的外星人送上了西天。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屠杀。
克利兰人坚持到了最后,她们拒绝屈服,甚至没有任何要撤退的意向。这一批克利兰人全部毙命,一个也没剩下。但装甲团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三部坦克中,有两部都被克利兰手雷击中,车毁人亡。唯一的幸存者是乔姬塔号,但她的左侧车身也被剧烈的高热烧黑了一大片。
科伊尔的坦克一片焦黑,冒着浓烟,悬挂装置和下半截车体几乎全都糊满了克利兰人的鲜血和凝结的血块。坦克从遍布克利兰人尸体和残肢的这片屠宰场穿过,停在斯帕克斯旁边。军医正在稳定他的伤情,但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这辆轰鸣着停在他跟前的装甲车。
精疲力尽的帕蒂·科伊尔上士从舱顶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爬下溅满血浆的车身,面向自己的团指挥官行了个军礼。
“干得好,士兵,”斯帕克斯轻声说道。医生刚给他打了一针止痛剂,他的意识尚且有些模糊。斯帕克斯伤得很重,但医生告诉他,只要能找到家像样的医院或是回到舰队,他一定能完全康复。
科伊尔勉强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沾满了油灰,还溅上了几点血迹,那是刚才作战时一个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克利兰人留下的。“盖瑞他妈的欧文,长官。”
对上校来说,这一句,就够了。
[1]万福玛丽传球:橄榄球赛中的一种长距离传球,其名称“万福玛丽”源于罗马天主教对圣母玛丽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