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一个声音响起,听上去有点熟悉,但又虚无缥缈,好像是在梦中。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悦耳,可是从那短短两个字里,却听得出她的焦虑不安。“上尉,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佐藤一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自己上方一团浅色的影子,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一张脸:是娜塔莉亚·博格达诺娃。佐藤脑海里闪过最后几秒钟里舰桥上发生的事情:当时克利兰人的炮弹来袭,而莫里森已经解除佐藤的职务,让博格达诺娃取而代之。
然后,飞船就中弹了。佐藤头脑中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船被炸翻,自己从舰桥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有种说法佐藤记得很清楚:人在临死那一刻,自己的一生会一幕幕在眼前闪现。然而佐藤感到自己受骗了,他还没来得及重温自己的生平,就重重撞上了舱壁。
舰桥里光线很暗,只有几排应急照明灯还亮着,透过船舱中缓缓盘旋的烟雾投来一种令人不快的暗淡红光。佐藤抬头看着博格达诺娃,她的脸还是看不太清楚,但显然情况很不乐观:博格达诺娃脸上又是血污,又是被浓重刺鼻的烟雾熏出的黑道,左脸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她的脸上挂着眼泪,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为飞船的遭遇而难过,佐藤不太清楚。
“上尉,”博格达诺娃又开口了。现在佐藤能够感觉到她的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后脑勺,那儿好像有点湿漉漉的——是血。“求求你说点什么,”博格达诺娃着急地低声说。
“博格达诺娃,”佐藤好不容易才开个头,就一阵猛咳,头也开始一阵阵地抽痛。不过,除了这点毛病和身上的一些瘀青,他没感觉到别的问题。佐藤试着动动手和脚,发现四肢都还完好。
听到佐藤喊出自己的名字,年轻的女少尉一下子激动起来。“感谢上帝,”她低声说道,把头俯在佐藤的胸口上,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
“登船者来了?”佐藤赶紧问,一年多前的噩梦瞬间席卷而来。
“没有,”博格达诺娃安慰他说,“没有登船者或者任何入侵者的迹象。我们的飞船中弹后,舰队继续向行星前进,丢下我们漂浮在高轨道上。我想克利兰人肯定以为我们都死了。”
佐藤用手肘支撑起身体,眼睛被浓烟熏得阵阵刺痛。他问博格达诺娃:“大家都到哪儿去了?”四周一片模糊,只有微弱的红光,他看不了多远,但舰桥此刻本应该是一片繁忙景象,舰长会帮助副舰长指挥损控工作,就算不能让飞船重新投入战斗,至少也要能够继续在太空中航行。
“只有我们四个人活下来了,”博格达诺娃回答,一边扶佐藤坐起身来。“你、比尔、阿基莫夫,还有我。舰桥上其他人都死了。”
这个消息让佐藤一下子头都要炸了,像掉在了冰窖里一样心里直发凉。舰桥上这支由十几名男女船员组成的作战小组,除了他们四个,其他人都死了?“舰长呢?”佐藤问。莫里森再招人恨,毕竟还是一个称职的舰长,能有办法让麦克拉伦号恢复运转。不知怎么的,听不到他没完没了的唠叨还真让人有些沮丧。
“死了,”德鲁·比尔少尉和一等水兵尼古拉·阿基莫夫从雾蒙蒙的暗处走过来跟他们会合。“那该死的杂碎。”比尔啐口唾沫又说道。
“副舰长和轮机长呢?”佐藤问道,他的思维迅速从撞上舱壁后造成的恍惚中恢复过来,“还有,飞船怎么样了?”
“我们不知道是否还有人活着,”博格达诺娃告诉他,“船内通信中断了,和外面也完全联系不上。舰桥的气密性保持得还算好,但飞船被击中后,我曾听到前头有漏气的声音。所有的控制装置和控制台都失灵了。”她透过暗淡的红色雾霾往仪表板的方向看去,那儿本来应该有各种发着光的按钮和显示信息。“人工重力还在,所以主机舱肯定还没完全断线。可是我们没法打开舱门去别的地方。”
“我们没有听到外面通道上有任何动静,长官,”阿基莫夫迟疑地说,“没有人来找过我们。”
佐藤沉思片刻,然后在大家的搀扶下站起来。虽然他还站不稳,但现在时间很紧迫。佐藤突然想到,就算不穿真空服的话,他们几个起码也应该戴上呼吸罩:空气中的烟雾至少也是有轻微毒性的。另外,如果舰桥突然失压,即使是在全真空的环境下,呼吸罩也能让他们继续呼吸,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氮气会在血液里形成气泡,让他们患上减压病。怎么选择都是死。“戴上呼吸罩,”他命令道。还有一点莫里森以及副舰长——都怪莫里森没带好头——也没做好:他们欠缺基本的生存和损控程序训练。但这艘船居然幸存了下来,佐藤感到很意外。
其他人迅速赶到位于舰桥四周战略点的应急箱旁,拉出呼吸罩戴在头上。博格达诺娃递给佐藤一个呼吸罩,等他戴好后又递给他一个手电筒。这让佐藤想起外星飞船让奥罗拉号陷入瘫痪之初的情景:船员们四周漆黑一片,然后突然亮起奇异的蓝光。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后一阵冰凉,似乎感觉到奥罗拉号船员的鬼魂就在周围。
佐藤极力不去理会舰桥四处散落的尸体,他告诉大家:“首先,我们需要从这儿出去,找到其他的幸存者,看看飞船现在状况如何。”
“但是我们没法打开舱门。”博格达诺娃小声说。
“没问题,我们能。”佐藤告诉她,说着跪倒在小型检修口盖板旁边,就像克利兰人攻击奥罗拉号之后姚铭所做的一样。自从登上麦克拉伦号后,佐藤花了许多时间研究这艘飞船的图纸,他已经把姚铭在奥罗拉号上使用的技巧弄明白了。两艘船的机械结构一模一样,所以佐藤也完全照搬姚铭的方法。“我先把舱门打开一丝缝,万一外面已经失压,也不会影响到我们。”
佐藤有些笨拙地转动起手动把手,舱门开始滑开,但除了平衡气压所发出的非常轻微的“嘶嘶”声之外,并无其他异常,通道似乎依然有空气。佐藤继续转动把手,把舱门完全打开。
不同于昏暗的舰桥,通往飞船其他部分的通道被应急照明灯带照得通亮。佐藤暂时收起手电筒,领着其他人向船尾奔去。第一个目标是主损控舱,他要去看看副舰长是否还活着。然后他要去机舱找佩尔戈莱西少校。
他们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主损控舱的舱门前。一路上还发现了十多名幸存船员,佐藤首先确定这些船员都学会了手动开舱门的方法,然后将其中一半人手派去寻找可能还困在其他船舱里的船员。
佐藤把损控舱的舱门打开一条缝,空气立刻呼啸着从通道中喷涌而出,泄入舱门另外一侧的船舱。
“它已经破裂了!”佐藤大喊道,一边手忙脚乱地摇动手柄把舱门重新关上。他知道里面不会有幸存者:破裂船舱里的船员不可能有机会跳入应急空气球。就算他们进去了,到现在球里空气也已经耗光了。佐藤心情沉重地率领其他人继续朝船尾的机舱奔去。
没走多远,他们就拐进了另外一条通道。
“站住!”
走在最前面的佐藤立刻应声站定。可是他没看到还有谁在通道里。
“报上身份!”那声音叫道。
“上尉佐藤,战术官。你是海军陆战队的,对吗?”
突然间,一个穿着特殊设计的铠甲式真空服的身影进入佐藤的视野。通体灰白的衣服,与飞船内饰浑然一体。当然,这人说不上是隐身,只是很好地融入了飞船背景之中,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或是正处于快速移动当中,很难被发现。
“枪炮军士鲁伊斯,长官,”对方通过他的外置扬声器回答道,并放下步枪,把面罩调成透明状态,好让佐藤看清他的脸。“见着你真好,长官,”他说道。在这名士兵身后,像大变活人一样又出现了好几个海军陆战队队员,个个穿着战斗铠甲,看上去体格魁梧、气势逼人。
“同感,兄弟,”佐藤情真意切地说,“真心的。你们有多少人挺过来了?”
“全部,长官,”鲁伊斯回答道,言下之意似乎是说:这点小问题哪能难倒我们?“算上我,这儿有八个人,其他人都在飞船各个作战岗位上。坦纳差一点中了克利兰人的炮弹,不过他和他的小队都有惊无险。”
“你跟他们仍有联系?”佐藤问道,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长官,”鲁伊斯告诉他,“用的都是感应式的语音和视频通信,不是数据链接之类的东西。无线信号啥用都没有。但我们用不着那玩意儿就能把外星人搞定,”他继续说道,一边挥舞着手里那硕大的无后坐力步枪,那可是专门为太空战斗而设计的。
自遭遇这场意外以来,佐藤的脸上第一次挤出一丝笑容。海军陆战队的战斗服不仅有无线电(虽然目前派不上用场),其金属护手和鞋底上还装有感应式传感器,能够穿过船体金属材料发送信号,甚至可以用简单的磁夹将拾取传感器固定在船体上。真空服的研制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在测试期间,海军陆战队员发现无线电信号在透过船体传输时常常不稳定,因此这些向来创意无限的战士们拿出了感应式传感器这一替代方案,以备不时之需。
低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海军上尉,枪炮军士巴勃罗·鲁伊斯不禁感到一丝敬佩。十六年的海军陆战队生涯下来,这位大块头枪炮军士也碰到过不少海军军官,其中能够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可不多。
鲁伊斯之前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现在已经成为近来组建的地球海军陆战队的第一批成员。美国海军陆战队是最后一支曾经隶属于独立国家,而地球行星政府成立后依然原样保留下来的军队。要不是实现了星际旅行,人类估计已经在最后那一连串战争中灭亡了。在那以后,人类放弃战争,地球上再没有燃起过战火,于是海军陆战队也就成了摆设。这支战队最终沦落到堪比“老古董”的地步,与时代格格不入,成为往昔岁月的一个苍白倒影。实际上,之所以在大流散之后的世界还给这支部队保留一席之地,并不是为了让它发挥军事功能(这项职能由地球行星地面部队执掌),而是因为很多依然生活在前美国境内的人把它看作一个传统,坚决不同意将其取消。美国海军陆战队渐渐日薄西山,在那段日子里,它甚至一度依靠民众的捐款勉强为继。
海军陆战队就这么顽强地苟延残喘着,只是,作为一支有着军人传统的部队,实际上他们已无仗可打。
然而,受奥罗拉号事件影响,麦克纳总统又有了新想法。对佐藤提供的信息进行分析后,她认为正在组建的这支舰队显然需要配备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以挫败克利兰人登船攻击的企图。这些士兵还应该有能力主动向敌人发起回击,同时必须习惯船上的服役环境,而不仅仅是当个乘客而已。假设克利兰人的威胁成为现实,这支队伍还将肩负更为长期的作战任务,比如组建几支分队与舰队共同进行行星突击。
地球地面部队指挥官加斯旺多·辛格上将自然认为自己的部队是总统的最佳选择。海军参谋长特尔南上将则不以为然。虽然他和辛格关系融洽,通常意见一致,但他很难相信地面部队的士兵能够很快适应这个新角色。
碰巧的是,特尔南的弟弟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名上校,他参加了一次讨论舰队计划的通风会,其中就有所谓“舰队步兵团”议题。两周后,他给他的上将哥哥打了个电话,邀请——虽然多少有点丢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乞求”——他来匡蒂科海军陆战队基地看一次演习。特尔南憎恶任何有裙带关系之嫌的事情,不过弟弟的据理力争最终还是使他让步了。
到达匡蒂科后,特尔南被带到一个之前用来停放海军陆战队飞机的大型机库——陆战队保有空军力量的日子早已成为历史。在里面,他发现队员们居然不辞辛劳地根据一个驱逐舰候选方案搭建了其中的主体实物模型,而且几乎完全是用各种四处搜罗来的材料拼凑成的。特尔南小心翼翼地跟随几名急切的海军陆战队员进到里面去看了个大概。模型有四层楼高,两百英尺长,一艘飞船应该具有的细节它一样都没有,也不需要有。曲折回环的通道、楼梯、电梯,以及舱门才是关键,因为正是这些构成了他们的“战斗阵地”。摄像机被安置在飞船模型的各个关键部位,用以监控演习期间的活动。参观完内部空间后,特尔南又被带进模型旁边一辆破旧挂车充当的临时控制室里。
特尔南的弟弟解释了演习项目:一个排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将根据佐藤的信息,尽量模拟克利兰人。在模型里,还有由若干名士兵扮演的“无助的”水兵,而另一个排的士兵将身着铠甲,在枪炮军士巴勃罗·鲁伊斯的带领下守卫飞船。防御人员穿的是真空作战服的简单模型,这是海军陆战队在几次高强度的头脑风暴会议后设计出来的。虽然模型很粗陋,但特尔南不得不暗自承认,这种作战服如果被实际制作出来,将会相当有杀伤力。
陆战队员们给特尔南看了用来记录比分的计算机。特尔南的弟弟发誓说,这套计分标准已经尽可能做到精确和公平。事实上,程序的设计对海军陆战队防御方还有一定程度的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