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也把枪端在胸前,枪口指向窗外,但还一枪都没放过。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些人疯狂的举动,在她眼里,一切都成了慢动作,就像录像回放一般。那些克利兰人根本不讲战术,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不顾一切地向窗子发起冲击。而人类装甲兵的面孔,也全都定格成一副“孤注一掷,血战到底”的表情。就在他们端着步枪泄洪一般向克利兰人倾泻火力的时候,又有两名战士死在克利兰投掷武器的锋刃之下,一名被斩首,另外一名被击中胸部后倒地而死。史蒂芬旁边的哈德利扯着嗓子对敌人喊出一大串污言秽语,继续像一只会杀人的弹簧玩偶匣一样,一刻不停地上上下下,把一颗颗手雷投到敌军中间。步枪冒出一股股辛辣恶臭的浓烟,混合着鲜血铜锈似的腥味,又和笼罩在战士们周围的泥灰粉干巴巴的气味掺在一起。斯帕克斯上校的弹夹已经打空,一名外星武士从窗口跳进来时,他干脆把刺刀戳进对方的脖子,然后扑到她身上,在她挥舞利爪又抓又挠的时候使劲把刀尖钉进了木地板里。那些外星武士一个个如癫似狂,纷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亮出闪闪发亮的獠牙,潮汐般一波又一波冲向人类的防御阵地。
史蒂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只是短短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这时一名外星武士纵身跃入窗口,正好落在史蒂芬面前。这武士高举长剑,亮出獠牙,眼中燃烧着杀气腾腾的怒火。有那么一会儿,史蒂芬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她意识到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她:哈德利还蹲在收银台后面给他的步枪重装弹药。斯帕克斯溅了一身的血,一边冲她喊些什么,一边从那刚被杀死的克利兰人身上用力拔他的刺刀。克利兰人一波又一波地涌向窗前,没完没了,试图从窗口爬进来,其他战士正对着这源源不断的人流疯狂射击,根本没人注意到已经有敌人进入了己方阵地。
史蒂芬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来:她全身僵硬,像被石化了一般。她看见那光泽闪耀的刀刃——太美了!——朝自己的脖子砍来,那一刻她想:我马上就要没命了。
可就在锋刃碰到史蒂芬的皮肉之前,那克利兰武士却出乎意料地突然向后飞去,依旧像慢动作回放一样。不知道是幻想还是别的什么,史蒂芬似乎在那张外星面庞上看到了惊讶,甚至类似失望的表情。她看见那武士的护胸甲上出现了一个圆洞,就在那比例匀称的两胸之间,圆洞周围的一圈黑色铠甲现在也绽成了一朵闪着金属光泽的星星。
史蒂芬吃惊不小,她看着自己手里的步枪,枪口有几缕青烟打着旋儿飘出来。那发子弹射出去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到枪口的闪光。也许当时她闭上了眼睛,或者说眨眼的时间有点长了。史蒂芬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食指,它还紧紧地扣在扳机上。她有意识地动了动那根手指,这才将扳机松开:哈德利之前告诉过她,得松开扳机才能打第二发。
这还是史蒂芬平生杀死的第一只个头大过苍蝇的动物——有知觉有感情的动物,人类的敌人,决意置她于死地的对手。该庆祝吗?但她却直想吐。看着那克利兰武士了无生气的身体软塌塌地向后倒去,史蒂芬的时间知觉又开始重新加速,她意识到时间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权力。在这一瞬间,史蒂芬寻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她端起枪抵在肩膀上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射击。
“他妈的怎么回事?”科伊尔惊叫道。半个街区开外的一处街角突然决堤似的迸出一大股人流,直冲他们飞奔过来。刚才遭遇的那一群不过几百人,而眼前的这一大群很快就浩浩荡荡淹没了整条街道。在坦克的马达持续的低沉轰鸣之上,她听得见人们的尖叫声,还有武器疯狂齐射的开火声。那声音明显断断续续的,科伊尔知道那是地球部队的突击步抢发出的。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科伊尔站起来把身子探出了坦克的舱顶。这次用不着她下令,曼尼就狠狠地踩下了刹车,晃得她前胸重重地撞在舱口的金属围板上。这一下着实够狠,撞得她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好在有防弹衣保护,她身上才没留下青紫的瘀伤。坦克从藏身的建筑里挣脱出来时从人群中碾过的那一幕依旧折磨着曼尼,科伊尔听见他已经呕吐过三次了,可是没办法,实在是找不到人来替他。
他们经过了第一营的指挥所,却只看见被烧得像炸薯片一样的指挥坦克,上面还有两个穿透装甲的大窟窿。自己连队的指挥官杳无踪影,其他连队的指挥官也无一幸存。或者说,就算他们还活着,也都还困在这堆瓦砾里。所以科伊尔一直没有放弃搜索。
另一个连的一辆坦克也加入了科伊尔他们的行列:目前为止,这就是他们营仅存的战斗力量。看得出来,克利兰飞船从他们营上空飞过时,一定结结实实地轰炸了一番。虽然还不能确定,科伊尔却有这样一种猜测:克利兰飞船很可能是对使用作战数据链的目标进行了专门打击,因为所有的指挥坦克似乎都受到了她们的特别关照。不过要发现一辆坦克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她愤愤地想着。
一些坦克从飞船的火力网中死里逃生,却仍没能逃脱车毁人亡的厄运。科伊尔发现,街上至少有小半打坦克看起来像是被焚烧过。这景象让她不安:虽然这是个新建的高端地区,街道很宽,但如果克利兰人藏身在途中的建筑物里对坦克发动袭击,他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科伊尔碰到一个奇迹般幸免于难的步兵排。为了这次任务,科伊尔所属的营里特别编入了一个机械化步兵连,这些步兵就属于这个连。他们的战车虽然也遭到了敌船的袭击,但只是丧失了行动能力。于是他们开始徒步寻找其他幸存者——还有敌人。
步兵们很快就发现,连里其余的人并不像他们运气那么好:除他们自己的车外,全连其他装甲车已经尽数被毁了。
这个排虽有一位少尉充当指挥,但科伊尔知道,这小子还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愣头青,指挥经验一片空白。她把少尉和级别同样高过她的副排长叫到乔姬塔的车顶上,平心静气,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只要自己认为他们下达的命令行不通,或是可能让她的坦克去做无谓的冒险,她就绝对不会执行。而且那小子只要还有点判断力,就得听她的话,照她的做。
让科伊尔吃惊的是,少尉居然欣然同意了。他冲科伊尔勉强一笑,半是讥讽半是打趣地说了一番话,然后转身对自己的副排长说:“这么说,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培养领导能力的机会’?”
话音一落,三个人都咯咯笑起来。短暂的讨论过后,少尉开始将科伊尔的“建议”付诸行动,把手下的几个班分别部署在每辆坦克的前方、后方和两侧。这样可能会影响坦克手的视线和反应速度,但步兵们却能帮助坦克及时应对外星娘们儿冷不防丢出的炸弹。科伊尔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可是现在,面对这浩浩荡荡,惊声尖叫着涌来的人潮,步兵们只能匆忙躲闪,他们纷纷跑到街道两侧,把身体平贴在墙面上。但还有几个——“白痴!”科伊尔骂道——竟然冲到这群疯子前面,胡乱挥舞双手想要让他们停下来。但最后一刻他们都及时闪开了,再晚一点就得被这列飞驰的人肉货运车碾成肉饼。
三辆坦克一直以变形的楔形队形前进:科伊尔的坦克在前引路,其余两辆并列其后。人流涌到她的坦克周围,忽然间开始往坦克顶上爬,显然是想钻到它那全副保护的装甲壳里。
“哦,不,你不能,”科伊尔惊叫起来。有个人爬上坦克前部倾斜的甲板,越过炮筒,攀上炮塔顶,完成了一系列惊人的杂技动作,眼看就要够她的舱口了。科伊尔赶忙敲下紧急保险栓,把座椅降回炮塔里,猛地扣上舱盖,险些挤断那人的手指头。她希望戈麦斯那辆坦克里的乘员也把舱盖扣严实了,要不然他们可得有好戏看了。
“我们怎么办?”曼尼哑着嗓子说,唯恐科伊尔会命令自己开着坦克朝这一大群人直接冲过去。
“坐稳了,曼尼,”科伊尔对他说,接着又告诉炮手:“尤里,小心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些娘们儿。”回想起之前那波追赶平民的克利兰人,科伊尔估计,这么一大群人后面的外星人一定也少不了。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人流越来越稀,克利兰人还一个也没有出现。爬到坦克顶上的那些平民终于认识到,科伊尔是不会请他们进去的,于是又跳下来重新加入到他们仓皇逃命的同伴之中,继续沿街奔逃。
“好吧,曼尼,”科伊尔边说边推开舱盖,把头伸进外面乌烟瘴气的空气里,“我们走吧。”她发现开火声骤然稀落大半,然后戛然而止了。“我们还得快点走……”
现在只有斯帕克斯、哈德利还有——这简直是奇迹——史蒂芬活了下来。两个克利兰人绕到窗边,抓住作战参谋把他拎起来,然后他便挥舞着战刀,被那些撕皮剜肉的利爪和挥砍如飞的长刀淹没了。参谋官倒下后,外星人依旧撕扯着他的身体。哈德利只得一个高射把最后一枚手雷扔到这群克利兰人之中。另外两名装甲兵也死在克利兰人刀下,就像史蒂芬打死的那个一样,她们也是从窗户跳进来的,只不过那两个装甲兵还没来得及扣扳机,刀就先落下来了。
“没子弹了!”哈德利叫道:他手头一点弹药也没剩下,就连从阵亡的战友身上搜来的那些也打光了。史蒂芬的子弹也用完了:她之前也在一刻不停地开火,后来把剩下的弹夹匀给了哈德利,自己就蹲在收银台后面隐蔽起来,心里还一直在唾弃自己的胆小无用。克利兰人起初用过的投掷武器后来再也没出现过,这让哈德利可以放心大胆地绕过收银台,挥起步枪把它当刺刀的刀柄使。
“没子弹了!”斯帕克斯也叫道,并把打空的步枪丢到一边。这时五六个武士从窗口爬了进来,斯帕克斯飞快地掏出那支大个头手枪,冲她们射出满满一弹夹子弹,当场击毙五个。可是从窗口涌进来的武士越来越多,逼得他连连后退。
斯帕克斯没时间给手枪换弹夹,又够不着丢在一边的步枪,手里就只剩下最后一张底牌。这东西几个世纪前就过时了,跟他自己一样是件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老古董,但他还是毅然把打空的手枪丢在地上,从腰侧的刀鞘里抽出了那把骑兵刀。
虽然地球的陆军礼服依旧配有军刀作为佩饰,但那只是用又硬又脆的劣等合金制成的仪式性佩刀。斯帕克斯手里这把可不是那种廉价货:这是当年美国骑兵团配发的最后一柄马刀的忠实仿制品。这柄1913版军刀是一位名叫小乔治·S·巴顿的年轻陆军中尉设计的,刀刃由强劲柔韧的精钢制成,斯帕克斯花了一笔不小的积蓄购得后,一直将其视作至宝。他还特意花钱学习了刀术,马上作战和平地作战的技能他都学过。但斯帕克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这把刀真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斯帕克斯胸有成竹地一刀刺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克利兰人。那外星人刚转过身去,准备对付从木柜台后冲出来的哈德利,却被斯帕克斯一刀刺中,刀尖从她没有铠甲覆盖的腋窝处捅了进去,深深刺进她的胸腔里。随着一声惊愕的尖叫,她倒在地上没了气儿。
斯帕克斯手起刀落的功夫,其他克利兰人突然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她们立即停止了进攻。史蒂芬不甘心遵从哈德利的命令继续蜷缩在收银台后面,开始探出头来从柜台上往外张望。要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已经从窗子进来的六名武士又从两位装甲兵跟前退了回去,史蒂芬觉得她们持刀的动作像是某种防御姿势。而外面那些见到斯帕克斯拔刀的武士,也立刻从残破不堪的商店前堆积如山的族人尸体上爬过去,退到离窗户较远的地方。
冲锋中的哈德利半道来了个急刹车,口里的怒吼响到半截突然停了,要是换个时间地点,这情景还真是挺好笑的。
斯帕克斯从倒在地上的克利兰人身上拔出血淋淋的骑兵刀,一时拿不准情况,也向后退了几步,离那些克利兰人更远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进到店里的几个克利兰人都警惕地退出去,加入到外面的同伴当中。外面的外星人则站成一个大圆环似的队形,只在店前面留出一个缺口。一个武士走到圆环的中心,身上血淋淋的,看来是受过伤。斯帕克斯认出了她那宇宙通用的召唤手势,明白她是要自己走上前去。
“我这下惨了,”斯帕克斯小声说。
“我们怎么办,上校?”哈德利问他。
斯帕克斯瞥了他一眼,告诉他:“杀,一直杀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