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车与格里辛的联系中断后,史蒂芬就和车上的参谋以及其他乘员一起,跟着斯帕克斯,穿过建筑物坍塌的废墟来到外面的街道上。不少房屋看上去还算完整,但那艘巡空舰撞击地面引起的爆炸还是对多数建筑物的表面造成了损伤,视野之内没有一块玻璃是完好的。克利兰飞船发射的炮弹不仅袭击了斯帕克斯的指挥车,还一并捎上了他们团战地指挥部其他几辆战车,直到现在,空气里还弥漫着尘土和硝烟。同斯帕克斯的指挥车相比,指挥部车队的其他三台指挥车运气相当不好:它们已经成了三堆冒着烟的废铁。熊熊大火吞噬着城市的中心地带,史蒂芬抬起头,只见一些雪片似的东西被烈焰鼓起的大风裹挟着,在他们四周纷纷飘落。
“是灰烬。”斯帕克斯小声说道,提前回答了史蒂芬还没出口的问题,同时警惕地扫视街道。为了劝服那些当地人去找个藏身之处,斯帕克斯和他连里的人可谓竭尽全力,但克利兰人来袭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平民没有躲进室内。斯帕克斯一直在街上进行疏散工作,他是最后一个隐蔽的。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劝说自己遇到的每一个平民撤离到安全地带,直到最后一秒钟。可这些当地人并不领情,他们只关心这些坦克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损失。
有人受了伤,有人失去了亲人,他们嚎叫着,恸哭着,那凄惨的声音雾霾般弥漫在四下的空气里。人行道上横七竖八散落着许多尸体,死者多数是克利兰人向指挥车射击时波及的无辜者,或是撕裂市中心的那场巨大爆炸的牺牲品。由于这里与市中心的距离已经超出爆炸直接波及的范围,这些人多数都死在横飞的瓦砾之下。还有人蜷缩在街道上,有人无助地游荡着,双手捂着被爆炸的强光刺痛的双眼。
史蒂芬用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一切,同时不停地做着解说。她留意到自己的声音罕有地带着颤抖:头一次见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她的心理受到震撼,久久不能平复。她把镜头转向街心附近,对着一位阿拉伯妇女拍摄了一阵。这个女人身边停着一辆小汽车,袭击发生前,她一定就在车里。此刻她正坐在坑洼不平的碎石砾上,把一个差不多四岁大的小女孩抱在腿上。史蒂芬不懂阿拉伯语,也不需要懂: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凄厉的叫声中透着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真正理解的撕心裂肺之痛。看见那孩子满身的鲜血,史蒂芬心里清楚,那小女孩已经死了。
史蒂芬不是没有见识过凄惨恐怖的场景,但过去的经历远不能与今天的见闻相比。最后,她自己也撑不住了,只能丢下手里的步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来吧,小姐,”史蒂芬的现任“私人保镖”,哈德利上士,轻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我们得接着走。”
史蒂芬点点头,一手抹掉嘴边的呕吐物,一手拾起步枪,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在哈德利的搀扶下,她勉强跟上了上校的步伐。
“第一营离这儿也就半个街区,”作战参谋说,“按道理我们现在应该能看见他们的坦克从附近的建筑里开出来。”
“我可没那么大把握,少校,”斯帕克斯一面说,一面查看着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他仔细察探了一番,确保街角那边没有敌人埋伏着,才又接着说:“我想那些该死的克利兰人重创了所有——”
“是你们!”
这一声大喝惊得所有人都转过身去。只见街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身上的衣服全都破成了布条。看得出来,就在刚才,他身上穿着的还是这里的中国人常穿的那种样式考究的衣服。他用两只胳膊抱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或者说是小伙子的残躯。
“都是你们!”中年男人大叫,“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他先是用汉语朝他们大吼,然后又改用阿拉伯语。整条街上的幸存者被这场骚乱吸引了。“他们是因为你们才来这儿的,”那人继续大吼大叫,一步步走上前来,怀里还抱着那具吓人的尸体,“我儿子是你们害死的!”
越来越多的人凑上来围观,他们愤愤地嘟囔着什么,有的说汉语,有的说阿拉伯语,个个都是一脸狰狞的表情。
“他妈的,”史蒂芬听见哈德利咕哝着,“到我身后去。”她一个字儿也没问就躲到了哈德利身后,这时才发现他手里的步枪一直指着人群,只是没对着具体的哪个人。
“不管怎么样这些外星人都会来的,”斯帕克斯镇定地说。然后他转向众人,提高了声音好让大家都能听见,“一年多以前这些外星人就开始筹划这次进攻了。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我们——”
“不!”那男人尖叫着,抱着他儿子瘫软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走了两步,“是你们的飞船发现了他们,是你们把他们领到这儿来的!”他吼道,“是地球的飞船把我们的星球给出卖了。你们地球人向来都是这样,把我们当棋子使,然后就拿着武器跑到我们星球上来打仗。我们的星球!”
人群里至少聚集起了一百多人,还有更多的人在往这里赶,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我说,先生,”斯帕克斯做着最后的努力,声音里满是难掩的挫败感,“我们得在敌人到这儿之前跟我们的坦克会合——”
“你们才是敌人!”那人大喊。与此同时,人群的小声嘟囔升级成了愤怒的低吼。
史蒂芬从她的视频采集镜头里看到,那些人正拾起地上的砖头、碎石,甚至大块的玻璃碎片。她紧紧攥住手里的步枪,直到把指节攥得发白。她开过枪,但从没杀过人。眼前这些都是不幸的人,她绝不想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开枪。
就在人群步步紧逼时,另一种声音——尖叫声——却压过了他们的谩骂。那不是痛失所爱和正被伤痛折磨的人发出的哭嚎,而是一种惊恐的尖叫。发出尖叫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朝着燃烧的市中心方向沿街望去,大约百米开外的一个街角处突然冒出了一小撮人。他们全都是年轻小伙子,正朝着斯帕克斯和他的部队被围困的地方飞也似的奔过来,后面还有一群,跑得稍慢一些。先是几百人,然后越来越多,变成上千人,都是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平民,他们惊恐地尖叫着,浩浩荡荡地涌过街角,很快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淹没了整条街道。
斯帕克斯清楚正在逼近的是什么。他走到那个煽动人群将他们包围的男人跟前,抓住那人的胳膊,朝他俯下身去。隔着男人的孩子冰冷的尸首,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在了一起。“外星人要来了。就是现在。让我们走,让我们去和他们战斗,不然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那人没动,只是用责难的眼神死死盯住斯帕克斯。
但其他的围观者都明白了斯帕克斯的意思。就算听不懂英语,那些人也知道,这一大群正朝他们蜂拥而来的人背后,一定跟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他们丢下手里的砖头块和碎玻璃,掉头就跑。
“进去!”斯帕克斯命令道。他松开那人的胳膊,冲到街边上,一脚踹掉了一家商店还挡在那里的店门。其他人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史蒂芬看看外面,发现街面上突然只剩下那个男人还孤零零地站着,手里抱着他的儿子。然后,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几千个人尖叫着冲过来,把他推倒在地上,从他身上肆无忌惮地踩过去。
向着这狂暴的人群逃跑的方向,在这条街远处的某个地方,一辆坦克的主炮炸响了。
“该死,”科伊尔骂道,顺手抹掉了嘴唇上的血。在遭到炮弹袭击之前,一股始料未及的冲击波击中了她们排坦克的藏身之处,把科伊尔的脑袋狠狠地拍在指挥官的小型控制台上。她的嘴唇和台面来了个实打实的“亲密接触”,尽管控制台是软面包边的,但这一下还是磕的不轻。“状态!”她大声叫道。
“看看我们能不能扒开这堆狗屎,从这里出去,”科伊尔对曼尼说。她刚才想将舱盖掀开,但试了试,根本办不到:舱盖完全被瓦砾压住了。她也先后通过舱顶传感器、炮手瞄准器和驾驶员传感器观察外面的情形,一切所见都明确说明:科伊尔的猎狼犬坦克已经完全被他们藏身的这幢建筑掩埋了。“曼尼……”她停住了。要从这堆瓦砾里慢慢挪出来,把对履带和外壳上其他装置的损伤降到最低,还是干脆一股脑地加足马力冲出去,到底怎么做合适,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在一般情况下,科伊尔会选择前者;但万一克利兰人就在附近,炮塔又不能自由活动的话,他们就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他妈的。曼尼,我们得冒点儿险,有可能报废一条履带。总之不能那么小心翼翼地从这垃圾堆里往外爬——万一敌人就在附近,我可不想像个固定靶一样被打个稀烂。”
“明白,”曼尼回答道,同时握住控制柄,又使劲往座位里缩了缩。“都小心了,孩子们,”他一边警告大家,一边慢慢踩下猎狼犬的油门踏板。经验不足的驾驶员可能会一脚踩到底,但曼尼知道,那样很可能连半步都挪不出去,唯一的成就就是呈现一场履带飞转瓦砾四溅的华丽表演。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同,驾驶一辆重型装甲车是需要不少技巧的。曼尼感觉到两条一米宽的履带吃上了劲,力道刚好让这大块头坦克向前猛地一顷,便立刻抓住时机一脚踩下油门,这副一百二十五吨重的作战钢甲开动了,它穿过建筑的残骸,把砖块和碎玻璃崩得满天飞,在外面的街道上溅得到处都是。
“老天爷!”外景显示器呈现出坦克前方的景象时,科伊尔惊叫了一声: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
“哦,该死,”曼尼嘟囔着,一脚踩下猎狼犬的刹车,巨大的装甲车剧烈摇晃了一下猛地停了下来,“求上帝保佑……”
“放松点儿,”科伊尔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尖利刺耳。“这是我的责任,曼尼,”她低声说。此时科伊尔已经从近距显示器上看见了被坦克履带碾压过的那些人,少说也有五六个。她极力迫使自己忽略外面的声音,可如果仔细听的话,至少能听见一个人的尖叫声。这个人的腿还在坦克下面压着呢。“听着,我要出去帮——”
“呆在这儿,”炮手尤里平静地说,“看看他们,他们都在逃命。”
“要是有人开着坦克从你的朋友们身上碾过去,你也得逃,你这个混蛋!”曼尼对他吼道,眼中噙满了泪水。
“不,曼尼,”尤里说,“让他们逃跑的不是我们,是她们。”他敲下传输钮,把瞄准显示器上的画面同步到驾驶和指挥工作台。通过放大的视野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对外面这些人紧追不舍的,是远比他们的坦克更可怕的东西。在空降前的战况介绍会上,战士们曾经把绘图师们描绘的那些外星女武士当成天大的笑话,险些笑破了肚皮,但现在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本尊。
当时各部队还充分发挥想象力,创作出许多情色版女外星人形象,可是,当科伊尔和她的坦克兵看见眼前的情景时,什么版本都无法令他们笑得出来了。只见那两三百卡伦老百姓尖叫着,浩浩荡荡地从屋前涌过,外星武士则排成一排,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挥舞着长剑和利爪,将碰到的人一个不留地杀死。
“他妈的,”科伊尔骂道,“曼尼,慢慢往前开。我们得从楼里出去,找一个离人群远的地方,才能发射炮弹。”在这些逃命的老百姓头顶上使用主炮是绝对不可能的:主炮发射时炮筒口附近会产生很高的超压力,足以杀死方圆十几米内所有的人。
“不!”曼尼惊恐地叫起来,“我不能。前面还有好多人!”现在人群大部分已经从楼前经过,但街上还躺着些伤员和死者,多数都是克利兰人攻击坦克时被牵连的无辜受害者。
“曼尼,要是一动不动的话,就只能等着被外星人扁了,”科伊尔对他吼道,“慢慢开过去,下士!”
“好吧,”曼尼低声咕哝着,把脚从刹车上移开,谨慎地向油门踏板上加力。深嵌在坦克装甲腹内的一排巨大的燃料电池组开始供电,驱动它那同样巨大的双电机带动驱动链轮平稳地运转起来,坦克再次开动了。
“曼尼,”科伊尔放缓了语气,“调一下你前显示器上的垂直放大率,那样就看不见地面上的东西了。只管别让我们撞上那些建筑就行,好吗?”
“明白,”曼尼一边照做,一边勉勉强强地回应道。其实对他而言,看得见或看不见都是一回事,因为那些被碾过的尸体已经深深烙进了他脑海里。
“该死,”尤里说着把炮塔对准了那群武士的方向,“她们看见我们了。”几个克利兰人正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同时还在对其他人吆喝着什么。她们继续对那些平民紧追不舍,像赶牛一样把他们径直赶向仍趴在路中间不知所措地空转着的坦克。
“她们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科伊尔一面说,一面通过她的外景显示器扫视四周,确保不会遭到突然袭击。除了市中心方向越烧越旺的火球,她只能看见被那排克利兰人追得尖叫着奔逃的人群。“该死,我们和这些平民之间的净空不够,没法使用主炮。尤里,用并列机炮。”
“目标前有障碍物,”尤里回答,心里祈祷着科伊尔可千万别让他射击。当人们从坦克前方跑过去的时候,数字瞄准器的瞄准图像里总会出现上下攒动的人头。如果射击的话,免不了要意外击中几颗脑袋。
“妈的,”科伊尔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试图用自己的机枪瞄准目标。那是一挺三枪管的加特林机枪,每分钟能发射一千多枚二十毫米口径的子弹。而且这枪架的位置足够高,科伊尔从机枪的远距瞄准显示器上看出去,发现那些奔逃中平民的脑袋不在射击范围内了。唯一的问题是:它被卡住了动弹不得。“一定是被瓦砾卡住了。”
“手雷!”尤里发出了警告。他们的坦克已经成了几个克利兰人高度关注的对象,尤里发现那些外星人正从腰带上取下某种武器,他觉得那肯定是某种反坦克手雷。那玩意儿闪着点火光,尤里可一点也不喜欢。
科伊尔别无选择:还击的话容易伤着老百姓,不还击就只能被动挨打。“近距迫击炮准备,”科伊尔发出警告,“危险迫近。”说着她掀起一个透明罩,按下里面的一个小红钮,瞄准器显示的画面随即切换为电脑生成的坦克周围环境俯视图。图案上清晰地显示出几个黄点,代表着身份不明的潜在目标,也就是克利兰武士,科伊尔用手指飞快地画了个框,把它们圈了进去。
坦克巨大炮塔的顶部安装着一台近距防御武器——能发射一颗或多颗四十毫米口径智能榴弹的小型迫击炮。它能够旋转并能调节榴弹射程,使火力打击范围覆盖她在显示器上圈出的整片区域。
科伊尔敲下武器控制板上发光的“发射”钮,迫击炮内高度压缩的空气在精准的控制下连续喷射,两秒钟内打出了八发榴弹。这种武器的射程顶多只有一百米,但眼下对科伊尔来说,这个距离绰绰有余。
迫击炮射出的榴弹虽小,却威力十足。炸弹落在那队克利兰武士中间,在她们齐腰高的位置炸开,推送着榴弹片呈扇形水平散射出去,敌军队列便瞬间土崩瓦解了。不过情况也已经十万火急:再过几秒钟,那些外星人就将进入手雷的投掷范围。事实上,她们离得已经相当近了,以至于一些弹片“噼里啪啦”地崩在了乔姬塔的重装甲上,又弹开了。
神奇的是,居然没有平民受伤,那些克利兰人几乎消受了所有弹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