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们正跟战壕里的人类打得不可开交,因此泰西·塔可以让自己小小地放纵一下。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像这样站在露天里专心致志地狩猎,不过,权当是一种娱乐吧——至少眼下是可以的。泰西·塔的鞭子又缠住了一个人类,她用有力的双手握紧格拉塔,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其上,把鞭子向后一扬,连带着把那个可怜的人类一起甩过了护墙。人类士兵被拉出战壕,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向泰西·塔飞去。在他离泰西·塔还有一臂之远的时候,她的左手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向腰间的短刀,在“猎物”旋转着从她身边飞过的瞬间拔刀出鞘,短刀嗡鸣着,干净利落地割下他的头,刀锋甚至没有碰到缠绕在他脖子上的触须。泰西·塔甩甩手腕,将刀上的大部分鲜血抖掉,然后把短刀又插回刀鞘中。
泰西·塔还没把鞭子从它缠绕的尸体上收回来,就察觉到一个小玩意儿朝自己飞来。她丢掉手里的格拉克塔,纵身一跃,避开爆炸的炸弹,但鞭子和那名士兵的尸体都被炸飞了。若不是靠着女祭司那特有的高度灵敏的感知力,泰西·塔这次恐怕也在劫难逃。
泰西·塔感受着血液为女王所鸣唱的颂歌,跳进了战壕。她要找到那个险些要了她命的家伙,将他杀死,向他致敬。
米尔斯与外星人打得不可开交,在震天响的咆哮声中,用刀刺、砍,用脚踹,扭打成一团。现在步枪基本派不上用场,因为双方距离太近,开枪杀人虽然很方便,但同样容易伤到自己人。与敌人的距离近到什么地步呢?米尔斯同一个外星人过招时,猛然间发觉自己竟然与另一个克利兰人背靠背紧贴在一起,而背后的这个外星人正死死地扼住一名兵团战士的脖子。后来一颗手雷毫无预兆地在他们身边爆炸,四个人都被气流冲倒,二人格斗随即变成四人集体扭打。最后,这四个人当中活着站起来的,就只剩下米尔斯一个人。
除去一把沾满鲜血,而且已经砍出十几处豁口的匕首,米尔斯还握着一把克利兰人的剑。在带刃兵器里,米尔斯只接受过使用匕首和刺刀的训练,但他丝毫都没有埋没这件外星兵器的威力。这把剑与他的手臂长度相当,剑身略弯,在战壕里舞起来还挺实用。
一个克利兰武士突然踉踉跄跄地向冲米尔斯倒退过来,两个兵团战友分别扯住她的左右胳膊,米尔斯则把手里的剑一下子插到她的后脖颈上。
这时,米尔斯看见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友扑进至少七八个外星人中间,这群外星人正在围攻另外两名人类士兵,把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米尔斯见到冲进去那个士兵双手各拿着一个手榴弹,急忙朝自己的两个新同伴叫道:“卧倒!”就在这时,士兵引爆了手榴弹,“轰”地一声后,四散开来的碎片飞出足有十五米远,其中夹杂着支离破碎的躯体和衣服,以及扭曲的铠甲。
等到米尔斯自己挣扎着站起身,又把战友扶起来,却见到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沿着战壕看过去,差不多二百米开外的地方,也就是在他们团的战线尽头,矗立着一个活像打谷机那样壮硕的庞然大物。但那不是机器,而是一个外星武士。她的个头要比其他外星人都大,比米尔斯也高大许多,至少得有两米高,二百来斤重,而且浑身上下都是结实的肌肉。这个外星人一手拿着短剑,两只尖爪上都沾满人类的鲜血。
一名人类战士端起步枪就朝这个外星怪物射击,整整一弹夹的子弹,一股脑地全打在这个外星怪物的胸口上。但是,那些子弹就像穿过空气一般穿过她的身体,米尔斯甚至能看到她身后的矮墙被打得溅起一股股的烟尘。他瞪着眼,简直难以置信。
外星人大步走向那个人类战士——米尔斯猜想她一定是满脸鄙夷的表情——她的尖爪击穿了战士的胸甲,直接将胸口穿透,那战士痛苦地尖叫着,嘴里涌出一股股的鲜血。外星人将他高高举起,从战壕里扔了出去,轻松得就像扔一张纸片。
米尔斯猛然想起刚才把战友们从战壕里扯出去的那根像鞭子一样的武器——原来是她使的。
这名外星人所到之处,其他克利兰人都让到一边,并且做出类似敬礼的动作。碰到拦路的人类士兵,她便用寒光闪闪的兵器和怒张的利爪解决掉。外星人这样一路走来,最后停在米尔斯面前。她那双猫样的眼睛像是两团熊熊火焰,身上则溅满人类的鲜血。
像是收到某种信号似的,战壕里其他的克利兰武士都停下了与对手的扭打。所剩无几的兵团士兵已经精疲力竭,虽然不知道外星人到底要干什么,但终于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松了口气。
“她想干吗,米尔斯?”米尔斯旁边的一个战友低声问道,仿佛声音一大,就会失去这奇迹般降临的喘息之机。
那外星人自己给出了答案,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手势。她举起右手,指向米尔斯。然后,她把自己的兵器交到一个外星武士手里,让对方妥善保管。
“我想,”米尔斯慢慢地说,“她是想找个决一死战的对手。但为什么是我呢?”他不是团里最高大的,也不是最结实的,更不是最能打的。但另一方面,在目前幸存的这些战士中,米尔斯可能的确是最佳人选。他们团共有约一千三百人,现在可能只剩下大约一百人。
“我们和你一起上。”一个士兵说道。他跟米尔斯不在一个连队,米尔斯记不得他的名字。
“不,”米尔斯回答道,扔下他自己的武器,“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但是……”
“别说了,”另一名战士——一位中士——命令道,“米尔斯,做你该做的事。”
你不是总想寻找终极刺激吗?米尔斯埋怨自己,现在满意了吧:你真的找到了。
泰西·塔非常清楚,站在面前的就是朝自己扔炸弹并且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当然,这个“差点”还是很可商榷的。泰西·塔没见过他,因此她辨认的依据不是对方的样貌,同样地,她凭借的也不是气味或是意识之眼的帮助;只是在泰西·塔众多的天赋中,有一种能够让她回溯往事,感知在某一刻发生的某个事件,以及相关的前因与后果——命运的长河正是由这些涓涓细流汇聚而成的。她不能预知未来,无从知道这条命运之河将流向何方。但她有时能朦朦胧胧地感知过去——那些她不曾真的见到、听到或经历过的事情——那是命运之河曾经流过的地方。而且她只能回溯和自己直接相关的事件,无法感知别人的命运之河曾流经何处。
所以,泰西·塔现在站在这个人类面前。她先前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是否骁勇善战,她只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周围的姐妹们给了幸存下来的人类以短暂的喘息之机。人类战士已所剩无几,但是他们战斗得很顽强,为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尊严,也杀死了不少女王的子民。对于死去的姐妹,泰西·塔为她们感到哀伤,不是因为从此阴阳永隔,而是因为,她们再也无法在战斗中为女王增添荣光。于泰西·塔的族人而言,在战场上英勇地死去,那是为生命画上了圆满句号,也是生命价值的实现。这样的死亡,在她的眼中即为永生,也就意味着在故去的上古先贤之间为自己赢得永恒的一席之地。
泰西·塔指指坑道边那几级简陋的台阶,领着那个人类顺着台阶来到平地上。泰西·塔对人类像虫子一样挖洞的行为不甚理解,也无意弄个明白,但是她知道,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做临时的角斗场。
米尔斯尾随大个子武士走出战壕,来到平地。在地面上每踏出一步,米尔斯的脚就扬起小团小团的灰土。但他在不经意中发现,外星武士那穿着像凉鞋似的的东西的双脚,没有在地面留下痕迹——一星半点也没有。一股寒意穿透米尔斯的脊梁,他不由猜测,这个外星人也许是某种超自然的生物。奇怪的是,这种想法让他感觉更亢奋。不但不害怕,反而变得“飘飘然”起来——就像朋友们从前形容的那样。
此时,在米尔斯的身后,一幕诡异的场景正在静静地上演:几百名外星武士和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人类战士们一起,悄无声息地跟着走上来。克利兰人似乎根本没把这些人当成俘虏:既不在意他们是否逃跑,也不介意他们携带武器,只要不使用就好(有动手苗头的人很快就被干掉了)。不过战士们还是来了,他们没别的事可干,也没人打算冒险逃跑,因此听到米尔斯要和大个子武士决斗的消息后,他们也和外星武士一样,都想见识一下这难得的场面。
外星人在米尔斯和大个子武士周围围成一个大圈。暂时保住性命的人类战士们,也壮着胆子向外星人围成的内圈靠拢过来,好看得清楚些。
米尔斯和外星武士对峙着,中间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外星人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双眼。米尔斯不知道这场特殊的决斗究竟应该以哪种方式开场,因此只是静静等待对方出招。
是时候了。这个人类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显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又会发生什么——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不懂得克利兰人的“道”。他哪里知道,这场决斗仅仅源起于他幸运地扔出的那颗手雷,而且,这场决战不但将决定他自己的命运,还将决定那些幸存同类的命运。泰西·塔不会心慈手软,但会做到绝对的公平。她不会使用超能力,甚至不打算利用自己有而人类没有的尖爪——她不想让这样一场决斗沦为实力悬殊的较量,那样根本无法为女王赢取荣光。同时,泰西-塔对自己取胜很有把握,但那不意味着她会草草敷衍。她打算好好考量一番这个人类的意志力和生存欲望有多强烈。
泰西·塔从众多的战斗起势中挑选了较为保守的一式,率先对地球人攻出一掌。
外星人那一掌打得米尔斯耳朵“嗡嗡”作响。他一边努力站稳脚跟,一边使劲甩甩头保持清醒。米尔斯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被用手掌扇一下而已,但那一下子又快又狠,打得他半边脑袋生疼,就像被大卡车迎头撞了一下似的。
“干掉那婊子,米尔斯!”一个战友突然大叫起来,他显然已经把对周围外星武士仅存的那点警惕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嗓子引起了其他战士的共鸣,很快所有人都一起喊起来,呐喊声如潮涌般在战场上此起彼伏。
这正是米尔斯现在所期盼的。他不奢望能战胜这台来自外星的杀人机器,但希望能尽力让她记住,第二外籍伞兵团的战士们是多么地无所畏惧。
米尔斯举起两拳护住脸,手肘紧贴在身体两侧,朝那名外星武士靠过去。对方挥臂迎击,但这次米尔斯有所准备,他抓住外星人的手臂用力一拉,拉得她脚下有些踉跄起来。对方顺势用另一只手来抓米尔斯,米尔斯在心里咒骂着“该死的爪子!”手上加大了力道,把外星人朝自己拉过来,前额一下子撞向她的脸颊。
外星人惊讶地“哼”了声,粗暴地把米尔斯推开来。米尔斯却总觉得对方这是故意放他一马。他见识过这外星人的本事,知道自己的水平和对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不过现在容不得他想这个。米尔斯再次迅速靠近,全力进攻,而不顾自己防线大开。
这个人类虽然根本不是泰西·塔的对手,却有一股要力拼到底的劲头。他被泰西·塔一次次拍中,一次次摔翻在地,但他仍然毫不退缩。这人脸上现在满是伤口,血迹斑斑,嘴里在呼呼地喘着粗气,双手的关节也满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泰西·塔的——很明显,他的几根指骨已经断了。
但是人类战士还是固执地继续进攻,虽然他的体力已近极限。他顶住泰西·塔那暴雨似的击打,靠近她并试图将她摔倒在地。两人一时间抱成一团,泰西-塔感觉人类紧贴着自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她支撑着对方的身体,直到感觉他恢复了一点体力,能够自己站住不倒,才松开手,紧接着又向他的头部一阵猛击,把他再次打翻在地。
人类士兵混杂在克利兰武士中间——这样奇异的场面让泰西·塔有些始料未及。他们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呐喊加油,声音此起彼伏。泰西·塔不得不承认,这些大胆声援的人的确勇气非凡。人类也许没有灵魂,没有资格承受她的爱与光辉,但是泰西·塔却不能挑剔他们的斗志。毫无疑问,她想,这次我们真的找到了劲敌,与人类的战争必能为女王赢取荣耀。
泰西·塔任由眼前这个人类徒劳无功地一次次向自己发起进攻。最后,他精疲力竭到连站也站不起来——即使如此,他仍在挣扎着要起来继续战斗。
“够了。”泰西·塔低声对自己说,这场仪式性的决斗该结束了。
“卡兹,”大个子外星武士轻声说道。
至少,在脑袋里回荡着的“嗡嗡”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米尔斯听到的就是这个音——管它是什么意思呢。战士们还在声嘶力竭的给米尔斯加油打气,吼了这么久,许多人嗓子都哑了。米尔斯面朝下趴在泥土里,已经完全累瘫了,每块肌肉都在颤抖,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是伤口,而且他很清楚,有几根骨头——大部分是手上的——一定是断了,是在打外星武士那硬得像钢板一样的下巴时弄断的。前额也有伤口,血都流到眼睛里,要么是被打的,要么是尖爪轻轻划伤的。这样的伤口在他身上还不少,起码有几十处,只要是没有铠甲保护的地方基本都有。但是米尔斯知道,外星人不是有意用尖爪将自己划伤,她并没有把爪子当武器,不然的话,恐怕在决斗开始后几秒钟内自己就已经没命了。
“该死!”米尔斯气喘吁吁地骂道。他的嘴唇就像是被压扁的番茄,血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用不着用舌头逐一探遍自己的牙龈,米尔斯就能知道,一定有一些牙被打掉了:有一颗被泰西·塔的一记拳头打松了,他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其他几颗都吐了出来。
米尔斯想要站起来,但完全做不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就一动不动地趴着——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
突然,米尔斯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翻转过来。是那个外星武士。米尔斯看到她的身上也有伤口和瘀青,意识到那都是自己的功劳,心里一阵莫名的窃喜,努力挤出一个血糊糊的笑脸来。此刻,米尔斯并不在乎这外星人是否是出于同情,才故意让他打自己几拳。他米尔斯确确实实让外星人挂了彩,那才是最关键的。
兵团士兵们沉默着,等待死亡的屠刀朝米尔斯砍下来。
可是,事情出乎米尔斯和战友们的意料:死亡没有到来。那外星人只是点点头,伸手从米尔斯头上割下一撮头发。他的头发只有手指宽的长度,能割下那么一撮来还真不容易。然后她把头发放到自己腰带上的一个小皮袋子里。
外星武士站起身,用她们自己的语言大声对所有武士说了句什么,后者异口同声地回应了她,同时用左手捶打自己的右胸。
然后,她就转身走开。其他外星人也紧随其后,只留下八十七名茫然却又终于松了口气的兵团伞兵。
[1]婊子:指挥车,是军队中对战车的一种粗俗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