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燃着异香。
床榻上的瘦小身躯此时已被裹了个严实。
那身躯微微动了下鼻青脸肿的脑袋,应是醒了,剧痛紧接着袭来,惹得那张脸不禁蹙起了眉头。
“你醒了。”一旁,身着黑袍的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痛苦呻吟,似等候已久。
她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完好,加上多处骨折,整个人都缠满了绷带和夹板,只剩一双眼睛看着他,竟异常的明亮。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男人看似温柔地牵起她的一只手,“你都已经变成这样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小七似笑非笑,缠满绷带、手指已经变形的手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已由不得她收回。
“小七。”男人的脸上依旧温柔,握着她那只已经不堪入目的柔荑,似无比深情般凑近唇边,手上的力道却已不动声色地变狠,他抬起眼帘直直地看向她,眸子里已是深不见底的寒冷:“你明知道我会反复地折磨你,一点一点摧毁你的意志,但这过程,定是比死了还痛苦……即便这样,你也不在乎么?”
被他握在手心的那只手被肆意地蹂躏着,正在缓慢愈合的断裂手骨又重新移位变形,她的眼里却始终未起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许久,忽然淡淡开口:“我有我自己的信念和想要守护的东西,相比之下,你的折磨根本不算什么,我也从未放在眼里过。”
眼前的男人闻言,目光不由一滞,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的信念是什么?要守护的又是什么……”
“你的眼里永远只有权利。”她遍体鳞伤,全身被裹得只剩一双眼睛还看着他,目光却纯净极了,琥珀般的眸色渐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像是不由自主想到了什么,如同尘土里开出了一朵花,微小却充满着异样的生命力,熠熠生辉。“你是不会懂的。”
“或许吧。”他轻笑,终是放开了她已经伤痕累累的手,“你说的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朕的信念便是要这天下。那么,在这之前,你也继续为你的信念忍受折磨吧,祝你好运。”
走出养心殿时,傍晚的余晖已将天空染成了一片嫣红,康鹏看着那片赤朱丹彤,纵使灿烂不过此刻的夕阳,却也终究不及她眼底那一抹亮色。
当她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说着信念二字时,明眸里闪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熠熠光辉,不勾魂夺魄,却是直直刺进他心底,永生难忘。
然而就是这让他永生难忘的眼神,却也不属于他,因为她的信念里正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能让她受尽折磨却依旧不屈服,能用“信念”二字来形容的,在她心里的份量得有多重?
薄凉如她,他何尝不曾在她心里占过一席之地呢?曾经,他完全有机会成为她的信念……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在他几番权衡下,选择剜走她的心亲手将她推入悬崖时,便已经断送了……
像是被全世界遗弃,康鹏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可怜。
那一天,他呆呆地瘫坐在养心殿外坐了整整一夜,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看他时的平静眼神,只属于另一个人的纯净眼神,她的心里再也不会有他存在了,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心不停地痉挛着。
然而没过多久,耳边警告般的魔音却再次响起,康鹏头痛欲裂,控制不住仰翻在地,眼底色彩渐渐褪尽,死气沉沉的黑色将他眼里的最后一抹星辰吞没,像是被换了心智,再爬起身时,他的嘴边隐隐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邪气和狰狞。
似下定了决心要折磨她,自那一日后,他再也没主动去养心殿看过她。
他命人将她关进囚车里,带着她招摇过市,让整个皇宫的人都扮成老百姓,站在两边唾骂她,用菜叶和石子掷向她;她受伤了,他找宫里最好的医师给她疗伤,用最上等的药材,加上她自身的自愈能力,只为让她好得更快一点,他才更加好重新折磨她。
在他的折磨下,她一天比一天的瘦弱,眼窝开始微微凹陷,就连原本充满稚气的圆润脸庞都变得尖利起来,整个人弱不禁风死气沉沉,只剩下那一双眼睛却至始至终地凌厉有神,仿佛已凝聚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休养了几日,见她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气,康鹏又命人将她带去了夷狄皇宫的御花园,那里花草芬芳,湖光潋滟,确是一处佳境。身着粉红罗衫的琼琼正蹲坐在一处用圆石围起来的大坑外,手里拿了一根草杆儿,不住地往那坑里逗弄着什么。
听见声音,琼琼回头,看见是小七,上下瞄了她一眼,见她已是此番模样,顿时忍不住掩嘴嗤笑一声,嘲笑道:“真卑贱!”
小七不语,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她,惹得琼琼有些不敢直视,索性恼羞成怒起来:“看什么看!再看我让大哥一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我的蛇!”
就在这时,身后脚步声传来,只见琼琼望见来人后,眼睛顿时一亮:“大哥!”在看见他身边挽着的那位时,眼里的神采很快又黯了黯,声音也跟着弱了几分:“姐姐……”
这一切被小七尽收眼底。
琼琼竟是布布的妹妹,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不得而知,只是一心一意爱慕着的男人,却成了自己姐姐的男人,想必这个琼琼的心里也是十分不好受的吧。
布布笑意盈盈地拉着琼琼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琼琼望着自己的姐姐,正要不解,布布却轻声道:“嘘——别急,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请你看出好戏。”
不远处的小七瞄了瞄那对笑得不怀好意的姐妹俩,又望向眼前的康鹏,瞳孔顿时不由得一缩!
他正走向她,眼里一片冰冷的死黑,毫无温度,毫无感情,死死地盯着她却看不见焦距,他向来都是暴戾凶狠,可是眼前的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气,那种强烈的压迫感惊得小七不由后退了几步,小腿倏然贴上了大坑外的圆石围栏,小七猛然回头,一眼望了进去,却看见大坑里面正盘着一条巨大的尖头蛇!
不等小七反应,一只手却已掐上了她的脖子,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映入她的眼,他藐视着她,仿佛她只是他手里的猎物,渺小卑微,他凑近她,危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这便是你自找的……”
不待她回答,掐着她脖子的手忽然用力往前一甩,她瘦弱的身躯瞬间往身后仰倒,她瞪大了眼,却只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围栏外,看着她如一抹断翅的蝴蝶般被甩进坑里,无动于衷。
他是真的铁了心要把她推进去喂蛇,从来都不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而已。
蛰伏在坑底的巨蛇早已饥渴难耐,张开了血盆大口蓄势待发地迎接着她,他冷漠地看着,掉入坑里的一瞬间,只见她眼里的惊恐忽然转变成了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康鹏正觉不对,却见她倏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捞过他的颈项,指尖狠狠勾住他的衣领,康鹏猝不及防,顿时被她一起拽进了坑里。
“大哥!”
“陛下!”周围人见状,顿时惊叫出声。纷纷往坑里探去。
她紧紧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俩人一起往下落着,似一对难舍难分的爱人,可是此时,只有他知道,她的嘴角正浮着冷笑,眼里注满了阴毒!
就算死,她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就算死,她也要拿他当垫背!
这就是煜小七。
只不过,他才不会如她的愿!眼看就要被那巨蛇一口咬上,康鹏连忙一个空翻,一脚蹬在周围的石壁上,飞身跃出的同时顺势将怀里的小七一掌拍了下去。
她的指尖狠狠擦过他的脸颊,却还是什么都没抓住,孤身一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康鹏趴在围栏外,左脸被她抓过的地方已沁出了血,琼琼看见后大呼小叫起来,康鹏不为所动,只直直地往坑底望去。
小七也不是个傻子,落地的瞬间赶忙往一旁滚了滚,险些被巨蛇一口咬上。尖头巨蛇已呈昂首待发之势,小七贴着石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巡视四周后目光很快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
战斗一触即发,小七一做二不休,索性一个纵身往那石头扑去,眼看就要将那石头拿到手里,小七只觉腰上一紧,随后整个身子都被巨蛇迅速缠起。
承载着所有生的希望的石头近在眼前,小七的手伸了伸,却终究还是触摸不得,巨蛇的身体将她越缠越紧,内脏受到挤压的剧痛迫使她的嘴角也渐渐溢出血来。
一个不经意地抬眼间,她望见了趴在坑外的几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另外两个一脸得意。
呵呵,看吧,你的敌人,他们就在你的头顶上看着你,期盼着你死呢。
要让他们得逞吗?
绝不!
一丝冷笑浮过,她赫然拔下了头上的银簪,然后,狠狠往巨蛇头上扎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巨蛇更加缩紧了身子,小七的口中也愈加有鲜血涌出,强忍住痛楚,她手上的力道越发凶狠,巨蛇几番挣扎终于承受不了痛楚将她甩出老远,唯恐避之不及。
小七撞在一旁的石壁上,落地时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疼痛难忍。抬眼时正好望见手旁的石头,小七连忙强撑起身子,搬过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趁那巨蛇咬上她之前狠狠往它头上砸去。
一下又一下……见那巨蛇已挣扎不动,头顶的琼琼顿时尖叫起来:“大哥!她杀死了我的蛇!这个贱人杀死了我的蛇!我要将你碎尸万段!!!贱人————”
坑底的人终于仰头看向他们,染了血的苍白脸孔竟带着绝烈的妖娆神采。
只是不久,她便再也支撑不住,阖眼晕死过去,侧着脸,发丝泄下,她的嘴角淌着血,那一抹桀骜之意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那鲜艳刺眼的红色,把满园子的海棠花都给比了下去。
他探身飞入,将她抱了出来。明明是这么一个脆弱的人,弯长的睫毛枯萎地垂落着,脸色在鲜血的映衬下更加无丝毫润色如冰冷的白瓷。可是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满满的挑衅和坚韧。
从前她不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