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叫嚣,寝殿里冷冷清清,连一个照看的侍女都没有,小七口干舌燥极了,疼痛难忍却又不得不自己起身去倒水。
还没起得来身,却又重重地跌回床榻上,小七这才发现自己已被裹得像个大粽子。
看这情况,应是多处骨折,若是乱动即便痊愈了也容易留下后遗症或是骨头畸形,小七当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于是不得不乖乖躺了回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却一直忍不住骂娘————她现在唯一的信念便是找到末逍,所以必须要在见到他前好好活着,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恍恍惚惚间,却总感觉有人一直在看着她,小七警惕地望向门外,隐约瞧见门口的纱幔后面站了个黑影,这么晚了,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小七顿时没好气道:“出来吧,别躲躲藏藏的了。”
那身影似犹豫了几分,终究还是走了出来,寝殿里的烛光将他的脸照亮,却是一张粗犷的面孔,小七望着那张脸许久,眉头不由蹙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那个叫烈虎的副将,于是警惕道:“是你,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烈虎一步步走向她,脸上的表情不同于平常,一双眼睛看着她时像是正极力掩藏着什么,面对她脸上的警惕,他终是在她的几步外停下,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还活着就好……”
“呵。”小七不屑地冷笑,“你们夷狄人不是个个都盼望着我死么?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烈虎低头,像变了一个人:“我很担心你。”
当他的手下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下午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切时,他的心就又一次被提了起来,当他看着她被人当球踢、被人关在囚车里招摇过市受尽凌辱时……她每经历一次折磨,他的心都像被狠狠碾碎过一样!他时常痛恨自己,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无法冲出人群去救她保护她,为了后面找机会将她成功救出夷狄,他只能一次次地眼睁睁看着,硬生生地忍着。
“我就是死了又怎样,哪轮得着你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小七眼中倏然一抹厉色划过,“赶紧给我滚!”
烈虎怔了怔,看着她欲言又止,眼底的狂热被尽力压制着,最终还是黯然离去。
小七看着烈虎离去的身影,蹙了蹙眉,眼里终是多了几分怀疑。
为了减少夷狄王对她的折磨,小七最终还是想了个办法。
夜深人静时,她会将结了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鲜血重新流出来,被派来监看她的侍女和手下也被她统统打跑骂走,不管夷狄王用多么上等的药材、聘请多么好的御医,白天刚包扎好的伤口,晚上就会被她拆开,她始终让自己保持着伤痕累累的状态,尽管痛苦,却比每天提醒吊胆随时要面临各种折磨好得多。
介于但凡有上门的仆人都会被她骂走或打跑,小七的坏脾气渐渐在夷狄宫里出了名,能血洗夷狄城并且让神明闻仲折在她手里的人,可见其到底有多可怕!再加上她天生不死之身的传闻,于是宫里开始流传一句话:宁愿得罪如意宫的老虎,都不要去招惹养心殿的阎王。
为什么?老虎发起火来,最多咬你几口,可阎王却是直接能送你死!
于是除了每天按时按点将饭菜送给她除外,夷狄宫里再没人愿意去养心殿侍奉了。
如此一来,小七倒也落得个清净。
她现在心态不一样了,每天也不再是自暴自弃,除了那满身的伤痕,趁着没人的时候,她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没事就种种花喂喂鱼,养心殿这么大,她有的是地方消遣。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养心殿的庭院里被她修整了个遍,原本衰败的海棠树又重新盛开出大片大片的嫣红,种下的花也开出了稚嫩的苞儿,池里的锦鲤越养越肥,原本冷冷清清的养心殿似乎终于有了丝生气。
实际上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一直都在看着她,小七自己也知道,在假山后面,在围墙边上,在石柱背面……无处不在,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只是她从来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一夜好眠。
小七打开门,望见门外时歪着头怔愣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开来。
庭院里的海棠树下,不知是谁,为她扎了一个秋千,挂在树下荡阿荡。
这当然不会是夷狄王命人做的,他早已不再是他,对她已无丝毫眷恋可言,她什么都不肯说,他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布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他现在时常去如意宫照看,基本上已顾不上折磨她了。
想不到在这人人视她为敌的夷狄宫里,竟还有人对她如此温存,这下就有意思了。
小七往那秋千走去,坐在上面荡了又荡,嘴边露出难得的莞尔。
某一角落里,有个人看着她的笑,唇边也忍不住跟着扬起。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不远处,那个叫阿月的宫女看着他们许久,随后便悄然离去。
难得这天夷狄王早些离开了如意宫。
一贯站在殿外侍奉的宫女阿月见他离去,赶忙就走了进来,一直倚靠在床榻上的布布顿时坐直了身子,迫不及待问道:“都探出些什么了没有?”
阿月用头巾遮住被毁的半边脸,另外半边脸却丝毫不减阴毒之意,恭敬道:“回娘娘,奴婢察到了,这些天,那个叫烈虎的副将一直徘徊于养心殿外观察着那个贱人,神情举止很是可疑,且养心殿里的那个贱人,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烈虎?”布布听闻不由站起了身,“你是说,那个烈虎整日徘徊在养心殿外?你可有看错?”
“回娘娘,奴婢没有看错,确是那个烈虎。”
见布布表情凝重,半天没有说话,阿月不由提议道:“娘娘,您看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不必了。”布布忽然出声道,“你马上派人去查一查这个烈虎的底细,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查,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此人我自有打算。”
“是,奴婢明白。”阿月赶忙应声退下。
布布重新坐回床榻边,一丝冷笑浮上脸庞。
煜小七,夷狄王饶过你,我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
今天的养心殿里似乎浮动着一丝异常。
寝殿的门久闭不开,庭院里的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晃着,除此以外,一片死寂。
躲在暗处的“烈虎”察看许久,终觉不对,忍不住向寝殿靠近。
许久未听见里面有动静,“烈虎”越发感觉不妙,几步贴近门外往门缝里窥去。
透过狭小的门缝,不偏不倚,他正好瞄见桌上的茶水洒落了一地,弱小的身影正倒在寝殿中央,微微侧过的脸庞,隐约看得见她的唇角一片殷红……
“烈虎”顿时大骇,焦急万分地撞开门便往寝殿里奔去,“小七!”
“小七,你醒醒!”将那小身影一把捞起,“烈虎”心急如焚地捧过她的脸,“不要吓我好不好……”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的脸上,烈虎红着眼眶,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这么多天的隐忍————在这一刻,终于还是崩塌了。
怀里的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移了移,指尖沾了些洒落的茶水,眼前的人紧紧抱着她哭得正紧,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动作,下一秒————一只手已然摸上了他的脸,不等他反应,湿漉漉的指尖便已朝着他的鬓角处狠狠一抠!
沾了水的鬓角被抠出一道不起眼的边儿,小七不依不饶,“哗————”一声,一张脸皮顿时被撕了下来。
脸皮背后是一张因为猝不及防而惊诧的脸,一棱一角间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小七……”被揭破的男人看着她眼里逐渐笼罩的水雾,张了张口,终究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末逍……”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划下,她直直地望着他,双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脸,小心翼翼极了,好似这是一场梦,只要她微微一眨眼,所有美好的幻想统统都会破碎。
“嗯,是我。”他的双手捧着她的头,黑眸里的炽热再也掩藏不住,望着她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建造了一个透明的水晶世界,清澈见底,让他恨不得永生永世地堕落进去。
可是下一秒,她却闪躲起来,一双手捂着脸上的疤痕想要脱离他的臂弯。她身上的疤痕实在太多了!多到丑陋,多到让她在他面前无地自容。“末逍,不要看……”
他岂能容她逃脱,一双臂弯狠狠地禁锢着她,将她死死摁进怀里。
“傻瓜,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他紧紧抱着她,轻声安抚着。
许久许久,怀里的人终于有所松懈,慢慢抬起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她不断滑落的泪水,随后用拇指的指腹按在她的唇上,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的————”
小七抽泣着,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好,那我不哭了。”
“不行。”他忽然低头,滚烫的唇在她唇上留下了一个让她面红心跳的吻,“你已经哭了,所以这个吻我得讨回来。”唇上不经意沾到她唇角的那一抹鲜红,他抿了抿嘴唇,随后诧异道:“这不是血?怎么甜甜的?”
小七努力憋住笑,小心翼翼道:“这是番茄汁,为了引你进来,我不得已出此下策……”
“你敢套路我!”
小七连忙脱离他的怀抱,一脚跳开,“谁叫你一直鬼鬼祟祟在殿外徘徊,还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才不傻呢!”
“好啊你个死丫头!你给我站住……”
养心殿外,满庭院的海棠花似乎开得更盛了些,两个身影坐在秋千上紧紧依偎着,似一对神仙眷侣。
“末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还会变成南极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的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贴上了假脸皮的末逍轻笑,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如果我告诉你,我已重生了一回,你可相信?只是脱离了碎片之后,我已没有了当初的能力。”
小七抬起左手,手心中央赫然有一道疤痕,金黄的光从那道疤痕里隐隐现了出来,“是因为这个吗?”
末逍握住她的手,蹙眉道:“你将碎片藏在了手心里!”
“是啊。”小七轻描淡写地笑笑,“夷狄王曾搜遍我的全身却还是找不到,就是这个原因。”
“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要这么傻?!”他忍不住轻声呵斥。
小七看着他严肃的脸,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实不相瞒,就在你还是南极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认得这碎片,我在你走了之后做的,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因为不想再看见这碎片,又不舍得丢弃,干脆就变成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好了。”
“傻瓜。”末逍轻轻抚上她脸上的那道疤痕,眼底俱是心疼,“这些日子里,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这些都不算什么,能再见到你,一切都值得。”她莞尔,唇边的笑淡若梨花,随后,那朵梨花又渐渐淡了下去,她低头道:“末逍,我好没用,我让康鹏把浩宇神铁夺走了……”
“浩宇神铁被夺走……那你?!!”末逍望着她,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你的心脏……”
“被剜走了。”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眼底无比平静,“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末逍,你会怪我吗?”
“小七!”眼前的男人将她狠狠拥进怀里,眼底通红,“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能怪你!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伤!我好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你!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了,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离这座牢笼,相信我好吗?”
小七的脸埋在他的肩上,眼泪终于潸潸往下掉,“那你答应我,这一次,你要和我一起走,无论如何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的大手抚上她的长发,落在她的颈项间,仿佛微微一用力便能将她揉碎,“好,我答应你,这一次,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