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丈夫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健美的姑娘，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书，他给她讲故事，他和她坐在这神仙住的地方相依为命，看上去他们真的在相依为命。玉荣的意识很长时间盘旋在绝望的深井里，她的目光凄凉地盯着近处的那个佛光塔发呆，心中空空的。看这样的情形，这山里她是一天也不能待下去了，只有回到城里去，回到母亲的身边去。可是回去她怎么面对母亲怎么面对景枝？难道她这一生也就只能跟“百花园”守在一起？也罢，命运要坏也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百花园”让电视台和马翠花毁了，现在丈夫又不要她。他跟她离婚还要在她心上扎一刀子，他和一个小姑娘住在羊圈里就是向她示威，他用这种方式无情地剥掉了她脸上的皮，也损伤着她那可怜的自尊。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她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洪青被玉荣的神情吓住了，他呵斥洪梅和红花一起去放羊。洪梅看了玉荣一眼，忙拉着红花走了，还赶走了一群羊。玉荣的轮椅突然剧烈地摇动起来，那是玉荣用力抖动身子，她拼了全身的力气要从轮椅里挣脱出来。洪青忙过去扶住了轮椅，他的双手压住轮椅，无论玉荣怎么挣扎，轮椅都稳定地在原地打转。玉荣觉出自己的挣扎是徒劳的，也就安静下来。洪青不敢松手，他知道玉荣的脾气，她有可能凭着一时的冲动会让轮椅冲下山去，哪怕粉身碎骨她也不会眨眼的。她就是这脾气，她发起狠来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这样的女人虽然也吸引男人，但却常常让男人无所适从。
俩人沉默着，山上的空气是流动的，这种急速流动的空气化解着那种凝固的沉默。山，永远有着山的气势，人，也永远有着人的执着。人不能和山永存，人却可以和山相依。
人和山都能相依，人和人在一起怎么就这样难？夫妻想要和解为什么也这样难？山风拂过玉荣柔和的、惨淡的脸，也拂过洪青粗硬的、灰蒙蒙的脸，却吹不开他俩的心结，吹不走他俩心头的阴云。山风是粗暴的，也是刚硬的，更是无奈的。洪青和玉荣就在这山风的吹拂下丢掉了他们各自心中的情感和热梦，还有希望。
洪梅在远处喊，哥，你推我嫂子回家吧，我在这里和红花放羊。
洪青没回答洪梅，他果断地推着玉荣下山。下山比上山容易多了，洪青几乎是把玉荣和轮椅一起端下山的。俩人从高山上一会儿就到了山坡下，这个过程也许没费多少劲，也许费了很大的力气，可是俩人都没有记忆。山坡上的风徐徐地吹着，轻拂着两人忧郁的面孔和伤感的心。
洪青说，你该回城了。
玉荣说，我妨碍你了吗？
洪青说，你让我心绪烦躁，静不下心来想事。
玉荣尖厉地说，我妨碍你谈情说爱了？
洪青说，我现在没心情谈所谓的情和爱，那东西太奢侈了。
玉荣说，那你怎么会住到羊圈里？我怎么又会在羊圈发现那个叫红花的姑娘？
洪青说，那是我父母私下里找媒人给我提的亲。
玉荣尖厉地叫，我还没有在你那张破纸上签字。
洪青说，你说的是离婚协议书？我撕了你写的，我又补写给你了一份，你签不签字对我来说无所谓，只对你自己有意义。
玉荣说，我把你那张破纸也撕了，我们扯平了。
洪青说，从表面看我们真的是平等了，你的腿有毛病，我的手有毛病，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是对等的，可以不离婚了？
玉荣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她强打精神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洪青说，可是你忘了，我们仍然是不平等的，我现在是一个山里的放羊汉，我是一个穷光蛋，吃饭以后都要靠你了。你是“百花园”的老板，你的资产足以让你风光无限。
我们仍然是不平等的：一玉荣的心沉到了极点，她从洪青的话里感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针扎般的疼痛，她知道她不能接着和他说下去，谁知道他下面又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她发现她还是不能独自承受某些东西，所以她沉默了。她不能不沉默，她只有沉默才可以为以后留有余地，她在这种时候还是不死心。是的，有些话说出去就永远也收不回来了，她宁肯现在不说，也要为将来寻找出路。
玉荣不说话，洪青也不说话，这种沉默是非常折磨人的，不过总比互相说伤害的话要好得多。玉荣望着天，天是空洞的。洪青望着山路，山路是弯曲的。俩人所望的物体不同，心境也就不一样，脸上的神色也不一样。洪青没有急于回家，玉荣也没有急于回家，俩人待在山坡上，都抬头仰望着绣球山。他俩刚从这山的最高处下来，多少还有些不适应，头有些晕，所以说了一些晕头晕脑的话。
玉荣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这绣球山有故事吗？
洪青说，有，这山里的故事无处不有。
玉荣说，所以你的故事永远讲不完，面对不同的人可以讲出不同的故事来。
洪青说，不，我面对不同的人永远都在讲相同的故事，只是听故事的人因心境不同感受也不同。
玉荣说，我也想听听绣球山的故事。也许这故事可以让我们冷静下来。
洪青说，很愿意做个讲述者。但愿我们能在这故事中彻底冷静下来并想清楚一些事。
后来，洪青就在那个开满了野花的山坡上给玉荣讲绣球山的故事。相传在古代，中国的北方富裕南方贫困，有一天，一青一黄两条龙从北方路过，从上空发现绣球山上有宝珠隐没，二龙认为这是宝地，就在此停留修炼。如果二龙在此修炼百年，首尾相接成圆时，天下将永享太平，修炼之地北方会出三斗三升菜子官，那时，天下将是北方人的天下。
青、黄二龙在绣球山修炼，闲时戏耍绣球，其乐融融。这时从南方来了一个老道，老道法眼一看就明白了，他苦想两天，决定斩断二龙。第三天，老道磨剑与二龙大战，不想二龙修行近百年功力深厚，剑到身断，剑离身合，这样大战七七四十九天，龙虽受伤多处，却也不断不死。老道斗累了，便找一隐蔽地方歇息，朦胧中忽听得说话声，他凝神一听，正是二龙，原来此处正背对着二龙修行的渝口。只听黄龙说，老道是斗不过我们的，若想斩断我们，除非用陈醋和谷草，可我们再有七七四十九天就修成了，任什么也伤不了我们。青龙说，我们修成了，天下就是北方人的了。老道一听又气愤又高兴，悄然离去找来陈醋和谷草趁二龙睡熟之际放在龙背上，等二龙察觉时老道施法斩断二龙，霎时天崩地裂，二龙的血和洪水整整流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后，绣球山旁平添了两条形似巨龙，遍布断痕的山脉，奇的是东边的山脉呈青色，头微抬，似不平；西边的山脉呈黄色，俯卧状，似悔恨。原来这两条山脉就是青、黄二龙死后所变，生前与道人搏斗所留下的伤痕死后也显露出来。东边是青龙，西边是黄龙，黄龙后悔自己将秘密说出来让老道听了去才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黄龙的心血滴出染红了断石。此后，北方渐渐没落，南方人才济济，绣球山也失去了灵性，只供牧羊人在此过着一种懒散的日子。洪青讲故事时还借助手势给玉荣指点着，玉荣随着他的手势去观看，这山的造型真的和故事完全吻合，她不由得惊叹造物主天衣无缝的高超手段，她同样也惊叹民俗文化中天才而伟大的想像。
这故事本身说明了什么？这故事从洪青嘴里说出又表达了一种什么情怀？是在为西北的落后找借口吗？好像有点，但也不完全是。也许表达的是人们的一种理想，渴望西部像南方一样兴旺发达。也许是一种醒示，青、黄二龙的失败是血的教训，西部人在西部大开发的过程中来不得一丝马虎，而是要一步一步实现这个目标。这个故事通过洪青的嘴说出来，涵盖的东西太多了，也太丰厚了。玉荣一时也想不明白，但她确实因为这个故事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也许她还是因为喜欢洪青而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的。但她现在不承认，她宁肯承认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故事也不承认自己是为了洪青不想走的。但她不得不走了，她妨碍了洪青新的生活，她让洪青心绪烦躁，她留下去就没了意义，也没了指望。她只能走了，她走得不情不愿，她走得心绪茫茫。可她已经下了决心，她竟然在这个听故事的过程中重新完成了对自己的塑造。她看上去很平静，表面的平静也是一种平静。
玉荣说，你的故事很有意思，但也自相矛盾，记得你讲的那个“神仙左脚印”的故事，龙在那里头可没干好事，可在这个故事里，龙又做了好事，龙在你们这里，又做好事又做坏事。
洪青稍稍愣了一下，他说，这并不自相矛盾，龙里面有好龙也有坏龙，就跟人一样，看对谁。任何事情都是相对而言的，没有绝对的一意孤行，也没有绝对的一如既往。在这山里，龙也好，神仙也好，老道也好，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玉荣没接洪青的话，她说另外的话，她说，我该回城了，免得打扰你修行。这山里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洪青再没说话，洪青自始至终再没说一句话。玉荣还想听他说点什么，可他就是不说。他沉默着把玉荣推回家里去，父母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他不看父母的眼神，他什么都不看，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抽烟，他的心思谁也摸不透。
玉荣为洪家做了最后一顿饭，也为洪青的父母洗了最后一次衣服。她重复着喂了几次猪，重复着喂了几次羊，重复着把洪家的屋里屋外进行清扫。她也重复着把公公婆婆爹呀妈呀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叫过了之后不知说什么，大张着嘴只知道出气。这样叫了几次，竞叫出了那种亲亲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是不能哭。她的哭声只能再往后面推，等她回城了，她扑到自己母亲怀里去哭吧。洪青不说一句话，洪青的父母也不留玉荣，玉荣只能给那个叫王船的面包车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拉她回去。是那个王船把自己拉来的，就让那个王船再把自己拉回去吧。
玉荣要走的这天，洪青躲了出去，可一会儿又回来了。
面包车来了，王船把玉荣接上车时，玉荣竟在车上发现了洪梅和红花。玉荣不解，她喊洪青过来。洪青用手揉揉眼，玉荣还是发现了他眼角的泪光。洪青看见车里的洪梅和红花，他让她俩下来，红花磨蹭着想下去，洪梅拉住了她，她就低着头在那里不动了。两个姑娘都不望洪青，只望玉荣。
她俩的目光充满了求助，像是要让玉荣给她俩作主。玉荣的心虚虚地闪了一下，面对这样幼稚的目光，她本来沉重的心竟然轻松了不少。
洪青沉着脸说，洪梅，你这是想干啥？，洪梅说，哥，你就让我跟我嫂子进城玩玩嘛！
洪青说，胡闹，你以为城里是好玩的？你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你让人家白养你玩儿啊！
司机王船说，洪大哥，就让她们去玩玩儿吧，有我和嫂子，还愁她们没地方去。嫂子的“百花园”雇那么多服务生。
就让她俩去“百花园”学徒，嫂子，你说呢？反正你的“百花园”还要发展，肯定缺人手，你就带带她俩，让她俩有个好点儿的命运。
王船望着玉荣，玉荣只得硬着头皮说，在“百花园”当学徒当然没问题，可人家是有哥的人，家里不放心她出去，我们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玉荣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不动声色地顶了洪青一句，她的话不软不硬，但可以放在洪青心里揉揉他的疼处。她发现她对洪青一点也没退让时，她心里并不好受，酸涩的感觉包裹着她，她对自己充满了恨意。
洪梅叫起来，嫂子，你怎么是外人呢？你也是我家的人，你只要让我们到“百花园”去干，我就是死也不下这个车。我就不听我哥的话，我爹妈都同意了，我哥凭啥管我？
他在外面上班，这么多年都没管我，他就是不想让我进城，他怕我进了城我爹妈没人管，他还想有一天回到城里去呢，你说他咋这样自私？妹子有好日子过，他却不让过，妹子过的不如他，他心里是不是才舒服呀？
洪青脸色难看，洪梅的话是下了死劲儿要跟他翻脸，他却说不出反驳她的话，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妹子有好日子过，可这样的子竞要靠玉荣的“百花园”来提供，他心里能好受吗？他实在是不想再欠这个女人什么了，洪梅不懂他的心思，他拿她一点招儿也没有。洪青不想跟妹子计较，他对红花说，红花，你先下来，你别跟着洪梅胡闹，你以为城里就是那样好待的？
洪梅拉住红花的手，哥，你是红花的啥人？她爹妈都让她跟我去城里浪浪，你让她下去做啥？你以为她永远都听你的话呀？
红花看了洪青一眼，嗫嚅着说，我和洪梅说好了，还赌了咒，我不去城里我就是驴。
玉荣说，洪梅，还是让红花下去吧，她是有婆家的人，她有人管。
洪梅给红花使眼色，红花一种要哭的样子，她突然坚决地说，嫂子，你就让我和洪梅一起去吧，我不会白吃你的，我带了钱，我一定要到城里看看。洪青哥他管不了我，我和他又没订婚。
玉荣哭笑不得，看来洪梅和红花是宁肯得罪洪青也要到城里去一趟的，她俩抱成团对抗洪青，让洪青有点下不了台面。玉荣突然有点喜欢红花了，看样子她和洪青并没有私情，也许她还处在不懂得爱情的年纪，她只是对洪青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她并没有仔细想过结婚不结婚韵事，只是为了进一趟城，她就可以把洪青的意见扔在一边，很快地和洪青的老婆站在了一起。她对玉荣没有敌意，她求助于玉荣的时候袒露了她纯洁的心迹，她和洪青并不是玉荣所想像的那回事。玉荣以前把红花和洪青想成一对，看来她心态还真有点问题，她怎么能那样想像一个单纯的山里妹子昵？
玉荣望着洪青，意思是看他怎么办。洪青脸色铁青，但又不能上去把这两个任性的丫头拉下车，他站在那里表情怪怪的不知所措。
司机王船说，洪大哥，你干脆也上车进城吧，山里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待久了也沉闷呢。
洪梅说，哥，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你在家把羊抢了去放，爹没事干，都闲出病了。王船说，洪大哥，你不放心你这两个妹子，就上车走吧。
洪青不说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又无力控制这种被动的局面。他狠狠地瞪了洪梅一眼，突然转身急急地回屋了。他进去后再也没出来。
王船困惑不解，洪青的父母从屋里出来了。父母来到车前，给洪梅了一卷钱。二老不敢望玉荣，低着头很难受的样子。洪梅拿了钱，催父母回屋去，她怕父母变卦，又催王船陕开车。王船觉得事情没有解决好，不好这样匆匆忙忙地走。洪梅踢了他一脚，你快走吧你，有我嫂子管我，我哥现在管不了我。王船大叫一声，就发动了车。
玉荣说，爹，妈，我们走了。玉荣又说，爹，您别担心洪梅和红花，我会照顾她俩的。妈，您放心，过段时间我们回来看您。玉荣说着这话有一种要哭的感觉。她的声音哽咽着，她让司机开车。王船脚一踩油门，车就跑上了那窄窄的峡谷。一会儿，大家就把那两位老人抛远了。玉荣一直把头伸出车窗看，两位老人仍站在那个山坡上，身影渐渐变小变模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