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和洪青出现在山道上，轮椅在山道上不太方便，洪青就推着她。他推着她游山，从那窄窄的峡谷一直上去，这山就有了另外一番天地。山峰虽多，却都有羊肠小道盘旋延伸。这山里的景点还真多，似乎看不完，也有说不完的山里故事。洪青就像一个向导，玉荣就像一个游客，他礼貌周全地照顾着她。他平和地谈着山中的一些事，他几乎忘了玉荣曾是他的妻子，他也忘了他现在还是玉荣的丈夫。他不问玉荣离婚协议书生效了没，他以为他在那张纸上签了字他就和玉荣脱离了夫妻关系，可是他怎么就不问玉荣签字了没。
他什么都不问，他只是推着玉荣观光看风景。玉荣没有这样的心思，她对山里的景点很快就看厌了，她看不厌的是洪青的那张脸。那张脸太沉静了，那张脸的下面隐藏着什么心事，这是玉荣最想知道的。但洪青拒绝和她交流，他用山里的景色把自己包裹起来，他的心事隐藏在这大大小小的山峰下，也隐藏在那无数的山的皱折中。公婆和小姑洪梅对玉荣的敌意都消失了，洪青对她的态度却是越来越捉摸不定。这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就跟眼前弯弯的羊肠小道一样，明明是顺着峡谷上山了，可是走着走着，竞又到了山下。
洪青把玉荣推到一个石坑前，就是那天玉荣刚进村时面包车司机王船发现洪青的地方。石坑深九米，宽三米，能容纳三四十人。石坑周围长满了青草，青草乱蓬蓬的，东倒西歪地顽强生长着。青草细胳膊细腿的，黄黄的却也有些张牙舞爪，也许，它们就是靠了这张牙舞爪才在这山岭存活下来的。洪青说，你看眼前的这个石坑像什么？玉荣说，我只是在看这些青草，青草的样子很像我的人生。洪青不接她的话，他只是一味地在看眼前的这个石坑，他的面部表情带有一种苍凉的忧郁之感。玉荣不知道这个石坑有什么好看的，她也随着他去看，她看了半天，突然看出些门道来，她说，这个石坑有点像人的脚印，可是它不知比人的脚大了多。
少倍。洪青说，你还是很有眼光的，这确实是个脚印，不过它不是人的脚印，它是神仙踩下的巨型脚印。玉荣说，神仙踩下的？这里会有神仙出没？洪青说，怎么会有神仙呢？
《国际歌》上不是唱了，没有什么神仙和上帝，只能靠我们自己。可这脚印就这样存在着，存在了多少年，怎么存在的，谁也说不清。玉荣说，你刚才不是说是神仙踩下的巨型脚印吗？洪青说，民间是这样传说的，代表了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老道在这里施法斩断了青、黄二龙，惹怒了龙王，龙王就让山北边常年干旱，山南边暴风骤雨，洪水泛滥，使其村民难以生活。有一次，赤脚大仙经过这里，看到民不聊生的景象，他怒气冲天，用力抬起右脚一踹，山崩石裂，山体一分两半，山开石走，水通路畅，从此这里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总之人们认定了这就是神仙的脚印，谁也提不出反驳的理由。洪青讲的时候，玉荣就盯着这个石坑看，她的目光老是被石坑边的青草吸引过去。
卑微的青草和神仙的脚印共存，神仙的脚印如此硕大如此坚实如此被人们称道，青草依存在这脚印旁边只是一个看客在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过程中挣扎着，拼命粗壮着那本来就细弱的根和茎。据说植物也是有思维的，那青草的思维是什么呢？它长期待在神仙的脚印旁边，它会有什么感受吗？也许除了生存外，它惟一的希望就是长成神仙，这目的简单而高远，也因此显得明亮和执着。青草和神仙本来是两个概念，在青草长成神仙的过程中，要经过漫长的转换多次的变异无数的更新，这个过程是多么的遥远又是多么的艰辛。人也一样，人在完善自己生命过程的同时会伴有多少痛苦和不幸，屈辱和磨难。汉人的先祖古羌人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他们吼着吐谷浑的歌扬刀跃马拼搏厮杀一步步向东迁移，与各民族融合才有了今天的文明。无论是青草还是人，无论心中装有什么样的太阳，都会在完善生命的过程中存有一种希望，一种奔头。也许这就是青草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当然也是人活着的意义和价值。玉荣想得太远了，她在替青草抒发着情怀，其实也是在感慨自己的人生。
洪青不知道玉荣想什么，他只是讲着神仙巨型脚印的故事，他对天空讲，他对山谷讲，他也对玉荣讲。玉荣和天空和山谷一起听完了洪青的故事，玉荣没有和天空和山谷一起沉默，玉荣说，你就是听着这故事长大的吗？洪青看了她一眼，我听着无数个这样的故事长大。玉荣说，所以你为那些空羊圈付出了你的五个手指头{？洪青说，我不想谈这个，我只想说说山里的故事。玉荣说，山里的故事能听完吗？洪青说，你要是不想听就算完了，你要是想往下听，就永远没个完。玉荣说，假如你想永远讲下去，我就想永远听下去。洪青说，你有昕厌烦的一天，你也有不想再听的一天，你还是别听下去了。接着洪青问，你打算哪天出山？玉荣说，不知道。洪青说，你的生活在6百花园”，不在山里。
玉荣说，也许我真正的生活在山里，“百花园”仅仅是挣钱的一个地方。洪青若有所思地看了玉荣一眼，他说，你没有必要这样委屈自己，我们两个，谁也不欠谁的。一个瞎子要打，一个瞎子要挨，还有一个瞎子当了见证人。玉荣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当初都瞎了眼？连见证人都是瞎子，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存在了？谈话变得这样尖锐，洪青就不再说话了，他以很快的速度把玉荣推回了家，然后独自一人出门了。玉荣看着洪青气急败坏地离去，她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只是觉得她的话不好听，洪青的话也不好听。本来俩人是在说山里的故事，那故事还很美丽，而且富有诗意，可是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了，一扯到现实的人身上，话就变了味儿，变得尖锐、冷酷、莫名其妙。
洪青一阵风就到了自家的羊圈里，他把父亲赶回了家，他自己坐在羊圈里生闷气。他很讨厌自己刚才对玉荣说的话，他昨天晚上本来花了几个小时的工夫思谋了一篇和玉荣谈话的腹稿，目的就是想逼她出山回城里去，他本来想用平淡的心情说出更为平淡的话来，他想从玉荣出国的弟弟玉林身上谈到玉荣母亲身上，承着玉荣母亲，语气渐转说，你妈也老了，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放在家里出个啥事说不准，你一个当女儿的不能对她老人家这样不管不顾，你待在山里是没有意义的，你回去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会祝福你的。洪青自信这一番话说得老到、平静，不会暴露自己内心的软弱，也不会丢份儿。可恨的是这些话他竞没说出来，却又说了一些恨话气话丢份儿的话，他就有点发慌，有点局促。他一再地否认过去的情感，是否说明他二再地陷人那种情感中不能自拔？他不能正视这个可题，他也很怕探究这个问题。他曾经为了和这个女人共建家园，果断地抛弃了他现在栖身的这个家园。生活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七八年之后他竟带着满身伤疤又回到了他曾抛弃掉的家园。他这样来回地寻找精神家园，难道是一个男人的作为吗？过去，他从这深山里走出去，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他从那个城市里逃出来，他同样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去了。可是玉荣出现了，她以她惊人的执着摧毁着他思想的防线，她以为她可以把他拉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去。
可是她忘记了一个事实，他的生活轨道已经毁了，不存在了，他永远也回不去了。现在他要在这里重建他的生活轨道，虽然目前还是一片渺茫，他也要在这片渺茫中抓住点什么。有时候他也会这样想，他这样选择生活的重心，是不是说明他的人格有某种缺陷昵？他经常探究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他从来也没有找出答案。
洪青这次上山，就住在羊圈里了。羊圈建在山峰的最高处，这样可以防山洪。羊圈里有锅灶，有小米，有山芋。
这里家家的羊圈都一样，都是山民的另外一个家。雨季的时候，男人就住在羊圈里，生活简单而悠闲。洪青家的羊圈也是这样，只不过比别人家多了几箱书而已，那是洪青惟一的财富了。羊圈是父亲的，羊是父亲的，只有这几箱书是洪青从城关镇的办公室带来的0这些书是有分量盼，它能证明洪青曾经是一个国家公务员的事实。洪青蹲在羊圈里翻阅着这些书，常常以为白已仍坐在那个政府楼里办公，这种感觉是很美妙的。这次洪青为了躲玉荣，虽说不是雨季，他也打算在这个羊圈里住下去。
拱青几天没匾家，洪梅说她哥住在山上的羊圈里玉荣让洪梅带她去，洪梅望着轮椅为难地说，路不好走，你这轮椅很难翻上那座山韵。玉荣说，我这轮椅很先进的，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公婆望着玉荣，好像有难言之！隐。后来婆婆说，你还是回城里去吧，我们也知道你是个好媳妇，可你和洪青打离婚了、我们也不好说啥。玉荣说，我和洪青没有离婚。公公婆婆很惊讶，互相望望，就躲进里屋不知嘀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把洪梅也喊了进去，三个人背着玉荣说悄悄话。玉荣一个人待在外屋，一种孤独感压向她，还带了一种绝望，她的轮椅轻微地抖动着。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洪青都说和她离婚了，她还是不想承认这一点。玉荣不愿意心中的失落呈现在脸上，她摇着轮椅去扫洪青家的院子。院子是山里那种有些倾斜的土坡，浮土厚厚的一层，似乎永远也扫不净。玉荣费了不少力气，她头上的汗珠一串一串滴落下来，脸色黄黄的，还冒着热气。
她边扫院子边在心里想着洪青说的三个瞎子的事，一个瞎子是洪青，当初有眼无珠娶了玉荣，另一个瞎子是玉荣，当初有眼无珠嫁给了洪青，第三个瞎子是已经不存在的家和婚姻，当初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全都是瞎子，所有的情感全都被否认了，这不是太可悲了吗？怎么说否定就否定了呢？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否定的，有些东西你永远也丢不掉，你想否认也否认不了。玉荣费了半个小时把洪青家的这个大院子扫干净了，她喘着气，她的内衣湿透了，皮肤黏糊糊的难受。可她不愿停下来，她考验着自己的耐力，她坚信自己不是瞎子，洪青也不是瞎子，大地、天空都不是瞎子，都可以证明他们的感情。
公婆和洪梅在屋里嘀咕了半天，后来洪梅跑出来夺掉了玉荣手中的扫帚。洪梅带玉荣去羊圈找洪青，她说她家的羊圈在绣球山上，她说她哥经常在羊圈住，她爹有时候也住，就她和她妈不敢去住，她说男人胆大，女人胆小。洪梅还说，山里人没女儿还行没儿子就是不行，没儿子羊圈没人照看。玉荣听着洪梅的话，心沉沉的，她是那样迫切地想见到洪青，她也不知道她见了他想说些什么，她只想见了他就抱着他大哭一场。她被这样的想像激动着，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泛红，也充盈着一种少有的光泽，她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显得熠熠生辉。洪梅也看出了玉荣的激动，只是洪梅不理解这种激动，她觉得哥和嫂子怪怪的，不见的时候想见，见了又都拉着个脸子。绣球山高而不险，玉荣的轮椅只要有人从后面撑住，上去是没问题的，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绣球山上有一座佛光塔，以八瓣莲花为底座，造型别致，远远看去，周围云雾缭绕的。在山下就能看到那佛光塔，洪梅指着那塔说，我家的羊圈就在那塔附近，我哥说他住在羊圈可以过过当神仙的瘾。玉荣说，远看那塔周围缥缥缈缈，真有点像神仙出没的地方。洪梅说，我哥是书虫，你以为他在那里真当神仙呢？
他是看书，那里放了他好几箱书。玉荣说，这绣球山有故事吗？洪梅说，有啊，这山里故事多着呢。玉荣说，这绣球山又有一段怎样的故事呢？洪梅说，这故事我都听烦了，我奶奶活着时给我讲过，我爹妈给我讲过，我哥也给我讲过，我真是不想再听了，你要想听，等会儿让我哥给你讲去。洪梅推着玉荣上山，还哼着民歌，她的嗓子不错，民歌也唱得有板有眼，山野气息浓郁。也许洪梅是山里孩子，她脚底下有劲。推玉荣的轮椅就像赶一只羊那么轻松。玉荣自己却是费了不少劲儿摇轮椅，她出了一身汗，全身心便有了一种松懈，这种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她放眼远眺，两侧山峰明显呈青、黄两色，东西相延，像两条巨龙昂首戏珠。这山还真有意思，难怪洪青老是要住到这里来。洪青在这里住久了，山的习性强一些，他直露、粗野、坦荡、豪放，不然，他怎么就让那些魔鬼砍掉了手指呢？一想到洪青的手指，她就对自己的那些钱多少有了些看法，她的钱怎么就没有留下洪青的手指呢？钱是身外之物，手与人是多么重要，十指连心啊！洪青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呢？
洪梅推着玉荣来到了自家的羊圈，洪梅和玉荣都呆住了，洪青的身边竟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玉荣以为自己眼花了，以为她真的进了神话的世界，以为她真的看到了仙女下凡。可是洪梅喊了起来，红花，你怎么上我家的羊圈来了？那仙女说，我来这里放羊，看见洪青哥在这里，就过来坐坐。洪梅就说，红花，那你家的羊呢？那姑娘用手一指，玉荣就看见东边不远处有一群羊。玉荣眼睛有点发黑，她心里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仙女，这是个牧羊女，她和洪青坐在一起，看上去很亲热。她和洪青坐在一起，有着相同的健康的皮肤，有着相同的山野的气息，有着相同的寂寞，也有着相同的乏味。洪梅看了玉荣一眼，心虚地说，红花，这是我嫂子。那叫红花的姑娘看着玉荣的轮椅，低声问候了一句，嫂子也来了？洪青这时站了起来，他说，洪梅，你来这里做啥？洪梅说，我嫂子要来，我是送她来的，你以为我稀罕来这个破羊圈呀？爹妈说了，我是外人，迟早要嫁出去的，家里的财产都是你的，你用不着对我凶。洪青咧嘴苦笑了一下，这死丫头，利嘴利舌的，看谁以后敢要你？洪青是打哈哈，他看出了玉荣面部表情的变化，她对红花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洪梅说，红花，你看我哥他心眼儿多坏，竟然咒自己的妹子嫁不出去。红花说，洪青哥心眼儿不坏，他借书给我看。洪梅说，他还给你讲了不少故事？洪梅坏笑着看红花，红花意识到了什么，她红着脸打洪梅。洪梅说，红花，你光看到我哥的好处，我却老是受他的气，他发起脾气来眼珠子都会掉下来。红花说，真的？他脾气真那么大？
洪梅说，骗你是小狗，我哥几次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让我硬给按回去了，不是我眼疾手快，我哥的眼睛现在就是两个黑洞。玉荣听着她们说笑，觉得自己心中的某种信念轰然倒塌，心窝里一点热气也没有了，只有山风在里面舌，糟地呼吼。她看着这里的另外三个人，他们是一体的，而她是局外的。她傻瓜一样地看着他们说笑，看着他们快乐。那她自己呢？她算什么？她来这里做什么？她是来这里寻求旧梦的，她是来这里续接夫妻情分的，她是来这里重建家园的。她以为，只要心中有爱，她是能重新抓住丈夫的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