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上,我熬夜写了几页书信。
翌日清早便寄了出去,又寄去三百元钱。这一下,心终于可以迎接久违的安平了,终于可以无所忧虑的工作睡觉了。倒是那日拉钢材做事,眼皮也直上下打架,也像心里一样安安的要睡去……昨夜写信熬夜太晚了。
一个月后,我收了封信,家里来的,心中又喜又忧,急急忙忙要看信,又怕是不好的消息。信放在口袋里,随着拉钢材的身体上跳下跳的不停歇。终于到了深夜,趁着别人进入梦乡,我拆了信来看。字是小弟写来的,但一读那些话分明是爸妈。大意是说我无法无天,翅膀硬了,不要爹娘……说我有本事去外面混,就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我看过一遍,便觉得这是一种极其浪费的行为。信是花钱寄来的,却毫不带来半点价值。我始终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总是那么的不支持下一代的自主选择。在砖瓦厂,我过年不回去,他们不高兴,我只是想多赚些钱,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好去不高兴的。现在我出来了,还是同样一个目的,他们又不高兴了。这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这里比家里好,不是我说的,是事实证明的。
信中让我永远别回去。这我倒不敢妄下断言,不过至少我现在没想过回去。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适合我的工作,何况我又年轻力壮。古训说此时不搏何时搏,正是应该抓住大好时机做出点事来的时候,怎能半途而废。再说回去了,又能做什么?现在不搏,可惜,可悲,待了想搏都搏不动了。如果人生只留下遗憾与抱怨来供老时回味咀嚼,那该是多么的不幸与悲哀。
于是,我丢开了那封信,继续我无悔的选择。
五六年转眼过去了。
当初在砖瓦厂里和我闲聊的人没有骗我,得益于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这些年我贩钢材,买玻璃,跑运输,搞外贸……总算混了个人样。
这些年又新认识了不少人,但有一个人我无法忘记。这并非我们之间发生令人难以忘怀的大事,相反我们的关系平平。之所以我不能忘记,使我们的结果所注定的。
那年夏,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工事停了好一段时间,我也显得极其悠闲无事,剩出来许多时间,仿佛这时间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头发也似乎闲着烦闷,长的又快又长。一天黄昏,去剪头发,因为是下班时间,理发店的人都走了,只剩得一位值班的。见来了生意忙笑着迎上来,用一腔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是不是理发。我点点头,走向中间那把椅子上坐好。从她刚才问我的口音中,我猜她兴许是四川人。后来我的这一猜测被证实是正确的。
她确实是四川人,名叫黄雅,出来三四年,在家里干剃头的,出来还做老本行。
那次当然是她给我剪的头发。她的动作,无论是洗头、剪发、梳头、还是吹风,整理发型,都那么的轻巧柔软,给人一种女人触摸与抚慰的纯粹轻柔。那感觉让人极其难以放舍。
“你是外地人吧?”
“嘻。你可真有见识,咱是四川人。”
“真的,四川,好地方啊。我从小看三国,就向往孔明的那蜀地。”
她听了,又嘻嘻的笑,却不再发话了,只沉默的用心工作——为我理发。我也不再发话了,沉默的用心看着前面大镜子里的黄雅正用心工作。
半个小时过去,我剪了发,洗了头,刮了胡须。她放了手上的工具,又给我解了围布,一面说:“好了,三块钱。”
我站起来又对着镜子看了看,仿佛是在看另一个自己,一面拿出三块钱,一面笑着说:“你手艺真好,以后我可常来了。”
她接钱,看也没看就送进抽屉,也笑着说:“这可是好事啊,欢迎啊。”
我们同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