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杨笑芳高高兴兴捧了鸡汤,踏了碎步迈进窦孤山病房时,那场差点演成全武行的闹剧早已过去。柳姹红、丘自在各自告辞。而窦孤山面前呢,又换了个角色——此人便是当年窦氏教书时的好友、现而今仍在师大任教的副教授马仙陀。窦孤山见老友来访,甚是感激,正要拉开话题谈论旧事,杨笑芳红扑扑的脸儿便出现了。杨笑芳一眼认出马仙陀是当年教过自己中国当代文学课的老师,脸儿更红了,放下鸡汤,想乘马仙陀没认出来就撤。她哪里知道,马仙陀可不是窦孤山!窦孤山有文章云“我记得她,她不记得我”,慨叹学生总记得好老师,而老师不求回报,总记不得自己的学生;马仙陀呢,恰恰相反,最强的记忆力都留下专记学生的相貌才学、毕业去向以及现任何职的情报了!将个个学生的私人档案,巨细无遗地熟记胸中,自然大有好处,其个中三昧,非窦孤山一流人物所能体味也!比如马仙陀就曾利用教委负责职称的学生,愣把同行搞翻几个,自己呢,便当了副教授。再有,几吹几拍,把担任评委的学生弄舒服了,马仙陀的狗屁文章不知怎么就得了市里颁发的“社会科学奖”,所以,他虽然还搞不清楚远在天边的杨笑芳现任何职,但其相貌才学、毕业去向他可一清二楚!
当下,马仙陀大叫一声:“杨笑芳,哪里走?”
杨笑芳脱身不得,只得收住脚步,红着脸恭敬答:“马老师,我不是要走……”
马仙陀呵呵一笑:“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溜了?呵呵,现在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了呀!还是你们那届好,晓得给窦老师端点儿鸡汤来,而且学雷锋,做了好事儿就溜……”
窦孤山见杨笑芳尴尬,忙圆场道:“马师兄,芳芳,呃,杨笑芳同学,不是专为我来的,她好像有个亲戚,也在住院,是吧?她就顺便儿,来看看,嘿嘿……”
马仙陀乃察言观色的高手,眼珠儿一忽闪,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觉莞尔:“窦师兄,你是最不会撒谎的人!嘴里一撒谎,你脸上就说‘我在撒谎’,呵呵!这可是门艺术,要撒得天衣无缝,撒得人家相信,你还得好好跟我学学,呵呵!这不明摆着,你们,呃,那个了么?”窦孤山正色道:“那个?什么意思?你这个人,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芳芳同学,坐下!看今儿,你马老师会分析出什么来!他讲中国当代文学,你听过的,整个一天马行空,胡扯乱扯,愣说《红旗谱》与荷马史诗互相借鉴,愣说八个样板戏是希腊悲剧的延伸,你还怕他又搞什么比较文学么?”
马仙陀红了脸:“窦师兄,我话说错了,你也别当着学生的面,这样损我呀!我学问、文章,老实说,没有你好,要不是你,呃,帮我看文章、改错别字,我这个副教授,还评不上呢!我知恩必报,就是这张嘴儿,爱开玩笑,你别介意。呃,杨同学,你也别介意,呵呵!”窦孤山冷笑道:“你别拿,你那个劳什子副教授来镇我!娘的,我在师大,教了好几个教授做文章,你不是不知道!”
马仙陀乱了阵脚:“看看看,我咋会又提什么教授教授呢?我提醒自己,今儿个一定不提什么教授,没想到,嗨!犯忌了!想当初,窦师兄你就是因为没有评上副教授,一气走了的!我咋会,老戳人伤疤呢……”
窦孤山正想大发作,杨笑芳笑着插入:“两位老师,都别提过去的事儿了!马老师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吧?能帮忙的,我也出力……”
马仙陀记起目的了,忙道:“知师者,莫如徒也!真是,这么几年了,好像断了线儿的风筝,我八方找窦师兄你,找不着,要不是你因公住院,飞不动了,我还逮不着你呢!今儿算我有运气!窦师兄,救人救到底,眼下又要评职称啦!”
窦孤山刻薄道:“是么?好你个马仙陀,你把我当夜壶了!要用就用,要扔就扔,看你胀得慌,所谓水火不留情、屎尿胀死人,老窦我就再献一回身!说,什么事儿?”
马仙陀看眼杨笑芳,牙一咬,横心彻底坦白道:“是这么回事儿:那年,老实说,窦师兄,你太对得起我了!好几篇文章,都是你拉了我一把,愣把我的名儿添在你后面,要不,哪有我的副,呃,份儿呢?但是,我坦白交代吧!我实在对不起你!因为只有一个名额,按本事,非你莫属,按关系,嘿嘿,非我莫属,这个职称呢,可惜一大半在关系、一小半看本事。
我想我是当仁不让好,还是让师兄你上好?想了几天几夜,想通了:这个关系呀,要搞得十分好,也算一种本事呀!而且是最大的本事,对不对?“窦师兄,你固然文章好,但没我关系好!你再有本事,也不能大过我的本事,对不对?所以我一通百通,当时就痛下毒手,几吹几不吹,嘿嘿,就把你搞臭了!你这个人,臭就臭在目空一切,瞧不起混饭吃的大伙儿!你写他妈篇小说,含沙射影,从校长、教授一直骂到助教,呃,还有学生,还有炊事员,你想,你不要大伙儿过日子了,你会好过么?你能当教授么?当然,小说嘛,不必当真!引车卖浆之徒搞的玩意儿,愣要对号入座,那个气,一辈子都怄不完!比如我,我就不怄气。窦师兄,你骂我那些细节描写,句句是真。
又当然,小说嘛,按鲁迅的说法,不必是应有的实事,但应是该有的实情!咱们教文学搞文学的,连这点理儿还要受启蒙教育么?“可惜,妈妈的,好多人就没受过这种教育,愣拿着你那篇小说像进戏园子看戏,非要找着自己的座儿不行!当此之时,我岂能放过大好机会?毛主席早说了,人多火焰高、干劲大,我一点火,一吹风,一大堆干柴焉有不燃之理?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正是人人大显本领的时候,窦师兄,你还有何戏可唱?我当然会顺理成章,荣登唯一了……你得原谅我!“我这样的人,除了教书,干其他啥,干不了!你呢,三教九流,都能适应,好歹能混口饭吃!我呢,当不了教授,我这辈子,不就白活了?还有,如果不把你气走,这次不是又要引得我来陷害你么?”
窦孤山居然听得笑起来:“好你个马仙陀,娘的,也算个真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到底在学校造了我什么谣?”
马仙陀有些惶悚:“真要听?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要招就招完!无非就是说了些,呃,你和某某女教师、某某女学生,都有点,那个!”
窦孤山一错牙:“卑鄙!”
杨笑芳一凛:“真的?”
马仙陀厚黑着脸皮,继续公开贩卖《厚黑学》,笑道:“谣言,哪有真的?杨同学你也真是,窦师兄,这年头,要活人,只好那样干!当代诗人早就唱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
窦孤山忽然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扯得伤处大痛,复强忍住,一阵抽搐,痛得更厉害了!杨笑芳赶紧上前,不顾一切地推开马仙陀,将窦孤山的肋腔一阵哄揉。
窦孤山笑泪痛泪并流,喘息道:“谢谢你,倒要谢谢你,马师兄!真该谢谢你,你让我,出生入死……”
马仙陀不解,两眼茫然。杨笑芳心有灵犀,解说道:“就是因为你马老师卑鄙得好,要不然,窦老师还在师大教书呢。这下好了,他出来,就活了!如果还在学校,跟你们一帮人打堆儿,不就跟死人打堆儿一样么?”
马仙陀额上有了汗水:“那是那是!不是人,呃,不是活人……”
窦孤山喘息稍定,叹道:“姓马的,看你可怜,我还是帮你一把吧。”
马仙陀忙道:“师兄,你手头有现成的文章么?呃,当教授,要专著,你手头有什么?”
“手头么,就几个正写的剧本,呃,现成的,就一个《跑马》,三十集,够了吧?”
“那能不能,让我在三十集里,署个编剧的名儿?”
“成成成!多个编剧,还可以少交点税,何乐,呃,而不为呢,呵呵……”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兄,你可要当真!”
“去去去!我是你么?”马仙陀千恩万谢地去了,桌上留下了他拜访时带来的礼品。杨笑芳悻悻打开那纸包,原来是清一色十本书,封面上赫然印着“当代青年教授名典”!便翻姓氏:“马”,但见“马仙陀”那条目下印着:马仙陀,文艺理论家,教授。其天资聪慧,早熟多才,初二年级,便有评论问世。每有所感,善提笔成文。历时三十载,集腋成裘,乃有今日蔚为大观之等身著作也。
杨笑芳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倒,窦孤山在床上慌忙接住,急叫:“芳芳,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