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笑芳款款道:“老师,医生叫你不要多开口,你就听我说吧!我本来,那天就要回海边去,没想到,一桩事儿把我留下了,我就干脆请了探亲假——是探父母的探亲假,外加公休假,刚好一个月,打算要走,没想到,你又出事了,这下,我能参加《跑马》开机仪式了……”
窦孤山心情转好,笑道:“肯定,有什么大事儿,才把你留得住。《跑马》么,参加不参加,没关系!心意,领了……”
杨笑芳苦笑道:“是的,在这儿,就是大事儿了?在海边,简直不算回事儿!”“我猜,是帮谁的忙吧?呃,比如帮找工作?”“还是老师厉害,一猜就准!”
“别叫我老师了,好不好,再叫,呃,哪有学生给老师洗脸、擦脚、喂苹果的呢?”
“不叫老师,叫什么呢?直呼老师你的大名,更不好,我又不知道你的小名……”
“小名儿,倒是有一个,我妈取的,我生下来,虚弱得要死,又遇着国民党来撵,我妈是地下党,有文化,就叫我‘阿难’,是大难不死的意思,就跟乡坝里喊狗娃子、猪二爸一样。小名取得贱,嘿,是图个吉利,阎王一翻名册,这种人,算人么?就饶了我一把……”杨笑芳笑着打断道:“别说别说了,阿难!”两人忽然呆住了。静默中,两只手互相试探着,终于绞在一起。
窦孤山此刻的意念,就像春日的树花:每一枝每一朵,或直指苍天,或旁逸斜出,虽然少了一分专一,却多了几分热闹。这热闹,是春意盎然的热闹,有别于正在解冻的初春,有别于窦孤山初恋的感觉:初恋,好比雪地中的一朵红梅,醒目跳心,而年逾不惑的窦孤山已然被热烈的三春闹得晕头转向了!杨笑芳自然羞涩得要死,脸儿涨得像要渗出红来。对于她来说,这却是人生的第一次经历。这个女孩子,被追被撵的遭遇并不少,但似乎除了窦孤山,没有一个男子让她动过心动过情。她不相信好莱坞式的“一见钟情”,但相信流行于这世界的一个老观念:“缘分”。真的,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是:这女孩子一进大学,一眼看见窦老师,就认定这男子非她莫属了!当杨笑芳絮絮道出她的暗恋历程,窦孤山不觉大为感动,自我批评道:“嗨,我他妈,呃,我真是个木乃伊、木偶儿!我怎么,当初,竟一点儿没感觉呢?嗨!”
杨笑芳说出心里话,平静了许多,脸上的红潮渐退:“阿难,你那时当老师,眼里只有活跃的学生。我们,老实巴交、埋头学问,你咋会,有什么感觉呢?”
“那,这么些年,你也应该,早点,把这层纸捅破……”
“我来捅破?不行不行!不到时候,会把你,吓飞了呢……”窦孤山故作凶狠道:“我是惊弓之鸟么?老实说,咱们孬死了,也是老狐狸、老猎人、老狗熊,你呢,小白兔一个、小猫儿一个、小不点一个……”
杨笑芳笑道:“你别发狠了!你貌似新派,实则传统!哼,这年头,小白兔往往把老狗熊逗来玩呢,是不?”
窦孤山赞同道:“那是那是!妈妈的,这年头,说自己是英雄的,行起事来,狗熊一个!说自己是老鬼的,和小鬼过招,不上三个回合,就露出嫩豆花的破绽来!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号大坏蛋的,弄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在坏人堆中还算冒了尖的好人;说自己是情场健将、商场斗士的,一上战场,就被打得屁滚尿流……”杨笑芳见窦孤山激动起来,正要劝阻,那肋腔的疼痛早叫窦孤山住了嘴。
杨笑芳细语道:“阿难,你就别说话了,听我说……”窦孤山忍住痛:“呃,我不说话,这嘴巴的功用,就丧失了一半!嘴巴么,一是吃饭,二是说话……”“好好,你说,你说,轻点说,不准激动……”
窦孤山舒口气,听话地平静道:“唉,这年头,要混个生活,真不容易!我有个直觉,我们这个《跑马》剧组,闹得沸沸扬扬,恐怕,要以一无所有收场哩!到那时,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去讨口当乞丐。芳芳,你可肯收留我?”
杨笑芳亦平静道:“阿难,你知道,我是个做梦的人,别人都说我有毛病,都说我吃错了药,才会心里老挂着你。你一无所有,正像歌儿里唱的那样,我就跟你走,你有了什么,说不定,我就,呃,我想,还得跟你走的……”
两人正谈得入神,王能万、花晓晓、诸葛靓、胡蝶飞一帮演员,蜂拥而进。护士跟着进来,没好气地叫:“又不是赶集!安静,不许闹!”
王能万忙跟护士套近乎:“小姐,你认识我?”
护士似觉眼热,茫然一阵惊喜道:“呀!你上了电视的……哦!就是那个《绝代佳人》中被一脚踹死了的家丁……”
王能万赶快打断道:“认识就好,认识就好,来来来,给你签个名!”三个靓妞齐将头摆过来,护士这才看清,都是赫赫有名的电视人物!欢喜叫道:“闹,闹,闹,随便闹!请各位,给我签个字儿……”
蹦跳去了。四人这才回过身来,齐叫:“窦大爷!”
杨笑芳早从窦孤山身旁站起,笑吟吟地审视这帮男女。窦孤山便道:“呃,大家伙儿,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杨笑芳,呃,杨小姐,这是东戏教师王能万,能万老师,这是他的学生,花晓晓、花小姐,诸葛小姐,胡小姐——你们怎么,今天遇齐了?”
四个男女未说话,先各自上交了慰问品,杨笑芳主动上前主人般地一一接下。王能万开口道:“窦爷,你遭了车祸,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怪得很,要不是魏制片告诉我们,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去问方导,他居然说不知道,说恐怕不会吧,窦主任福星高照,会遭那种事儿么?你看你看,把个简单事儿,闹得复杂了!”
胡蝶飞抢说道:“窦叔,幸好我在柳姐那儿当保,呃,体验生活,柳姐一知道,就哭了,一哭,我就知道了……”
窦孤山打断道:“别说丧气话,好不好!我又没有死……”
花晓晓老实道:“窦爷,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最可怕的是,闹得残缺不全……”
诸葛靓抢白道:“晓晓,你说话像人好不好!你咒窦叔叔死么?”
窦孤山原谅道:“没关系,没关系!花晓晓,说的是大实话!人一死,可以让后人怀念,弄残了,只会叫人讨厌……”
花晓晓叫屈道:“窦爷,你知道,我是好心……”
王能万教导道:“晓晓同学,所以你还得学习!这个话,往往是好心说出,没有好报!说话,要分场合,要分轻重,比如说,给省上领导说的话,就不能拿到农民中间去说,跟农民说的话,就不能拿到省上领导去说……”
众人又好一阵闲扯,完全没有涉及剧组的事儿。杨笑芳得暇,便将演员们送来的慰问品一一审视,但见一瓶保质期一年的麦乳精,早已春秋三度,一摇,无响动,想是全部发霉结块了;再看一串香蕉,分明是芭蕉冒充的;一袋梨儿,一捏,好几个软得像柿子;一条“红塔山”包装印得稀奇古怪,绝对是街上二十块一条买来的假货!杨笑芳心中哭笑不得。
几个男女闹了一阵,方进入正题。王能万道:“窦大爷,你这么一躺,少则半月,多则月把,剧组的事儿,你只好,在床上遥控了……”窦孤山疲倦道:“能控制得住么……”
三个靓妞一齐叫:“窦爷,你答应了我的事儿,别变卦呀!要控制住呀!”
窦孤山冷静道:“我都成这个样儿了!我都把自己,变成残疾人士了,还敢保证你们健康活泼人不变么?”
王能万紧张道:“虎死余威在!窦大爷,你不能放权!你一放权,我们的工作,就要乱套……”
花晓晓一哼:“你不能撇下我们不管……”
诸葛靓也一哼:“晓晓,你老说不吉利的话!窦叔叔,咋撇下我们啦?他不好好的么?”
看着窦孤山被几个男女缠得心烦意乱的样儿,杨笑芳忍不住开口了:“我说各位,今儿个,就到此为止吧!再吵下去,你们的窦叔叔,一口气上不来,不就全完了么?”
四人这才注意起杨笑芳来,见她一副肃然凛然的模样,多少明白了杨笑芳隐约之中“女主人”的地位。王能万心中不觉有些发毛,忙笑道:“那好那好,就到此为止,窦大爷,好好养着,有话,我们,再单独交换交换。呃,窦大爷,对了,你的学生不简单哩,真是名师出高徒……”花晓晓索然道:“真是,咱们东戏,就没一个可以叫学生爱护的老师……”诸葛靓看定杨笑芳:“其实呢,叫声叔叔,就像我喊一声解放军叔叔一样,是带了几分尊敬的……”胡蝶飞破坏诸葛靓的申明:“开头都是你敬我我敬你,后来呢,就你爱我我爱你了……”
窦孤山突然冒火:“闭了你们的鸟嘴!”
四个男女从未见窦孤山发过火,一下子呆了!
窦孤山恨声道:“你们一天,吃饱了没事干!开涮开到老子跟前来了,回去好好准备,开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先溜溜再说!我答应了你们的事儿,只要活儿干得好,都他妈兑现!对了吧?还不走?”
四个男女慌忙走了:“窦爷,窦叔,听你的,听你的,好好养,好好养……”
杨笑芳悻悻道:“真没想到,尽是这样的人物!”
窦孤山一笑:“算你有运气,今儿个长了见识!你想想,这几十天,我全他妈跟这伙人打交道,把人都搞霉了!”
杨笑芳阻道:“阿难,你也别生气了。”
窦孤山余兴未尽:“想想,为了吃口饭,我们当初还算高贵之人,现在,堕落成什么样儿了?娘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不当好呀,不好当……”
杨笑芳劝慰道:“阿难,你还是一个君子!不是君子,就认识不到自己有小人的毛病儿。想想,这年头,要混饭吃非常难,心里明白自己不该这样混尤其难,明白了敢说出口儿那就更难能可贵了……”
窦孤山凄然一笑:“谢谢你,宽我的心!其实,谁能证明这世界错了呢?我么,你么?都不行!苏东坡早说了——呃,先申明,这绝不是臆造的圣人名言——有三个人愣说一个人错了,这个人就只有认栽了!有一个乡的人说三个人错了,那仨就只配喊冤了!如果一个国家的人全说这个乡错了,这个乡也就只有吃哑巴亏了!那么,倘若全世界都说那个国家错了,怎么办呢?嗨,那个国家就错定了,为什么呢,因为不可能再有谁能作出证明,呃,全世界都判断错了!对不对?所以呀,古人说,举世皆误,则举世不误,就是说,全世界如果都错了,那就证明,全世界是完全正确、完全对头的……”
杨笑芳阻止道:“得得得,阿难,别上课了!看你教书瘾又发了……”
窦孤山宣泄完毕,睡意袭来,抱歉道:“这就是我的毛病,呃,祸从口出……今后,我跟着你,多吃面包身体好,少说闲话威望高……”
杨笑芳见窦孤山呓语着睡去,心中的爱怜之意愈加浓烈。她掖好被,静静地看着阿难的脸。这张被岁月的刀雕刻了许多线条的脸,居然还洋溢着一股稚气。一个老顽童,一个愤世者,一个逍遥游的庄生?似乎都有一点儿,又似乎一点都挨不上边!他好像生活在过去。过去的好时光,他谈起来津津有味,哦!他是一个梦游者,一个生活在自己臆造的世界中的人。他虽然高傲得很,行动起来,又不忘卑贱!半夜入梦,又痛批白天的作为……可怜的阿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