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枝心情愉悦,笑道:“对不起,我哪里是视而不见呢?心头着急,来不及跟你招呼,你这第八代雷诗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再说,你一副托尔斯泰大胡子,中国罕见。在你那本油印诗集的封面上,你就跟托尔斯泰一模一样嘿!只是,他是花白胡子,你的呢,全黑!嘿嘿!”
雷电兴奋了:“嘿嘿,见笑见笑!咱们第八代,毕竟是小字辈!魏姐你,可是第五代阵营的女中诗杰哩!那几年,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拜读过魏姐的大作了!给人印象深呐,那版组诗,叫什么来着?对了,《闺愁》!嗨,至今我还背得其中的警句:人生是一支羊肉串,闺愁是一串省略号……”
魏一枝听人朗诵自己浅白的少作,痛悔不已,脸儿涨红,告饶道:“雷老弟,别背啦!都说诗人的记性不好悟性好,我看你,两样都好!这怎么得了!咱们年轻时那些烂句子,全叫你给记住了!难怪得你们第八代写的诗,意识上肯定受了我们的腐蚀,叫人读不懂了呢!”雷电得意道:“这就叫代沟,不可沟通!依辈儿,魏姐该是我们的老祖母……”
魏一枝脸一沉:“我有那么老么?”
雷电说漏了嘴,慌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魏姐你还是老样子!你青春不老,同时在诗坛上,你也是老资格,嘿嘿!”两人互相吹捧了好一阵,魏一枝试探着引入正题:“哎,窦哥这一躺,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这个剧组,没人领导,没人提衣领,弄得不好,就只有散伙了呢……”
雷电缺乏悟性道:“没关系,窦哥儿不就断了几匹肋骨么?脑子照样好使,嘴儿照样能说,躺在病床之上,照样决胜《跑马》之外。魏姐,你就别愁啦!”魏一枝冷然一哼:“说得轻巧,抬根灯草!人家说,官越大越好做,可以动嘴不动手!咱们窦哥呢,说上天,只能算个生产队长,光说不做能行么?再有呢,医生说他还撞成了脑震荡,一用脑,人就危险。我们能用剧组伤脑筋的事儿去谋害他么?你说。”
雷电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一不注意,又会闹出一桩“谋杀犯”的罪名,联想到“司马女”之死,雷电犹有余悸,忙摆脱关系道:“魏姐,你说得对!得让窦哥好好歇着!这剧组,我看,解散算了!”
魏一枝冷笑道:“你们第八代,就爱走极端!哼,解散剧组,窦哥能好好歇着么?连医疗费都没主儿出了,怎么歇着?所以好歹,咱们得把剧组支撑下去!当此之时,我们岂能树倒猢狲散,走个干净?应当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
雷电终于悟了:“对对对!我看,这形势,魏姐你非出头不可了!我坚决支持魏姐,呃,代理《跑马》制片人!”
魏一枝一叹:“你支持,我感谢啊,只是,还得老板说了算呢!柳老板对我免不了同性相斥,只怕,我们一相情愿,她那一关就过不了!再有,这事儿一闹,说不定,好多人都有想法——比如方导、夏导,哎,都是人精呐……”
雷电心想反正轮不着自己,好话是不值钱的,不妨给想当的,都免费送上一大箩筐,当下鼓噪道:“魏姐,你心细,考虑问题是全面的,小弟我只能望制片人而兴叹!但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在争权夺利时,一定要坚定决心,充满信心,才能全身心投入到当面纯情笑、背后插一刀的勾当中去!打马舞刀上阵之时,别人问你‘刀是什么刀’,你一下就使出‘两面三刀’!别人问你‘马是什么马’,你也才能一指坐骑:‘溜须拍马’!凭这两件法宝,何愁方、夏小人不灭,何愁制片人帽儿不戴?遥想当年,一代女皇武则天,不正是如此这般,才君临天下的么?”
魏一枝信心大增,大有武则天的感觉,预先口头分封道:“雷老弟,只要你给我魏姐撑起,事儿成了,你至少,也闹个剧务主任当当……”柳姹红见窦孤山睡着了,起身离去。魏一枝、雷电在走廊里正谈得火热,见老板轩昂而来,忙哈腰致意。柳姹红鼻孔一哼:“好好照顾你们窦哥,有什么急事儿,记着打电话!”
雷电抢答道:“老板放心,有我们呐!”
柳姹红白了魏一枝一眼,高跟鞋哒哒哒而去。魏一枝目送柳姹红消失,转脸向了雷电:“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同性相斥!哎,我的戏难唱呢!”雷电老实道:“魏姐,岂止难唱,我看呀,没戏了!你当不了制片人,我这个剧务主任也注定要泡汤!”
魏一枝牙关一错:“娘的,老娘当不成,别人也休想当稳!老娘在剧组一阵昏搅,要弄得那个代理,哼,自动让位!你信不信?”
雷电一见女人变脸变色,脑中忽然闪现出“司马女”临终的狞笑,慌忙应酬道:“那肯定那肯定,呃,当年,武则天不是把老公、儿子硬逼得退位了么?”有了历史依据,魏一枝心头好过了些:“窦哥儿不定睡着了,我们去看看,呃,今儿,我请你吃饭……”当“第五代”与“第八代”用午餐填平代沟之时,方而正得到筱广华的飞报,知道窦孤山出了车祸,野心果然勃发,顿时着手:一面告诫小钢炮封锁消息,名义上是担心剧组内乱;一面放宽政策,主动将说戏上课的特权下放给了夏商周,自己匆匆赶到医院。窦孤山醒过来,见柳姹红变成了方而正,心中轻松了些,笑道:“嘿嘿,看来,我真的不行了,你们轮流来搞临终告别仪式了……”
方而正直奔主题:“窦哥,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剧组呢,不可一日无制片人,你现在歇着,总得确定个代理,不然,原定几天之内开机,怎么能实现呢?”窦孤山仍笑开了脸:“你的意思是……”方而正迫不及待主动请缨:“我来代理!事实上,一个剧组,最有权力的是制片人,最有威望的是导演,二者合一,谁敢乱来?历史上有根据:一代大师卓别林,不正是集制片、编剧、导演、作曲于一身的典型范例么?”
窦孤山的热笑转作了冷笑:“我看你,倒真是像卓别林演的那个“独裁者”!老子还没死,你就等不得,来逼宫了?”
方而正诚恳道:“窦哥,我这是为你分忧呢!反正你得找个代理,未必你放心让别人去干?我们十几年交情了,我们在剧组合作这么久了……”窦孤山血气上通,又不敢乱动,强忍火气道:“是呀十几年了,老话说日久见人心,我他妈怎么十几年了,对你还是一无所知?这事儿,你别给我说!说到底,咱俩都是打工的,有本事,给柳老板说去!娘的,老板说了算!”
方而正被唾手可得的制片人烧昏了头,不依不饶地逼道:“那好,我去说!柳老板如果问到窦哥的态度,我就说你全同意,怎么样?”窦孤山肋腔一阵大痛,呻吟道:“嗯……”
方而正见状大喜:“窦哥同意了?同意了就好,我这就去!”说毕,把可怜的“大哥”扔下,自己风火走人。窦孤山悲从中来,想到自己对人际关系的日常审定,理论上似乎是完全正确的:比如“有钱就有朋友”,比如“大难临头各自飞”,比如“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这些个,自个儿平常清楚得很,因此心态准备颇为充分,不怕落难时节的冷眼,落井时刻的下石。但当生活中的真情景脑震荡般蓦然降临后,自己竟然吃不住劲!说到底,自己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人物:可以欣赏品味惊涛拍岸、雷电轰鸣、悬崖飞身、子谋父命的艺术品,却无胆无力泛舟于险恶恐怖的汹涌人海之中……一个女子悄然而进。窦孤山闪眼看去,心头一热:“哦,杨笑芳!”
杨笑芳秀灵的脸儿还是那样未语先红:“窦老师……”
窦孤山讶然道:“怎么,你还没回海边去?”
杨笑芳将水果放下,着急制止道:“老师,少说少问……”
窦孤山口中喃喃:“不重不重……没事没事……”
杨笑芳仔细审视了老师的伤处,端来水,把窦孤山没洗的脸洗了,污秽的脚擦了,掖好被,又削开了苹果,无声无息地推翻着窦孤山对人生一团漆黑的看法。窦孤山没想到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学生竟是一个藏在暗处的有心人,呃。他不敢希望的事儿偏偏会成为现实,他希望的事儿没一件不让他失望。哦,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无端遭了脑震荡后的意外么?窦孤山品着杨笑芳喂进嘴里的苹果,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