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孤山原想只要把“流氓无产者”雷电收容了,阚老大说不定会饶自己一把,不会在眼下经费紧缺的情况下来索要版税,哪知“龙头大爷”是这种立竿就要见影、吹糠就得见米的人呢?脑中一转,使个眼色:“老大,有些事儿,我们两人单独交换交换意见……”
阚老大心灵相通,挥挥手:“雷电老弟,你就上班去吧哦,幺九,他干什么呀?对了,剧务,那就帮刚才上茶的小妞,烧水去!”
“第八代诗人”雷电气往上冲,心中骂道“****你奶奶的八代祖宗”,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哭丧了脸,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服劳役去了。窦孤山喟然一叹,东扯葫芦西扯瓢:“老大,人呐,简直说不清呐!曾几何时,雷电老弟还叱咤诗坛,目空一切,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妈妈的那几年我以为他没长眼睛,结果一对东西全生在天灵盖上!现在可好,低眉顺眼,像大海湾的服务小姐。所以这个人呐,得意时不要忘形,老得记着物极必反,总他妈有走下坡路的时候。当然,窝囊时也得撑起,要坚信自个儿会走出低谷……”
阚老大提起精神:“嗨!你他妈扯那么远干吗?我刚说完书,你又开堂了!老大我从来不当听众,弄清楚!直奔主题,拿钱来!老子一辈子都走上坡路!”
窦孤山不愿走下说书台,小心道:“是的是的,老大你,情况不一样呀!像我们这些,一辈子坡坡坎坎,七上八下,弄不清青山何处埋忠骨。你呢,一辈子往上走,反正是要进天堂的,反正是不怕祸事的。我们呢,不敢呀,命里只有八合米,满了一升那才怪……”
阚老大一急:“****!幺九,今儿个安心胡扯么?亲兄弟,明算账……”
窦孤山这才缓缓下台:“看看看,一说到钱,就不亲热了,好歹是亲兄弟呀!老大,这个情况,你不是不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呃,还有,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你不是不明白,你如果不明白,你就去查我的账。剧组干了个把月了,又选演员又定职员,又购机器又吃湖,呃,又吃伙食,启动资金总共才十来万,已经花得精光。你记得以前么?咱们是邻居,你总是走上坡路,我总是犯错误!”
阚老大受了感染,幸好脑子还算清醒:“过去的事儿,别提啦!提起来泪满江河。得!你家伙胆大呵,十来万,你就敢开机了?不是号称两千万么?那一千多万,干吗没到位?”
窦孤山见阚老大为剧组着急冒火,深感自己火候掌握得好,便坦诚相告:“老大,现在的人,都精明得很!话说回来,那几年写小说,也是先干了活儿后拿钱的,这个电视呀,也是这么个理儿!老板们如果把两千万一下送来,不外产生两种后果:一是咱们从没见过成堆的钞票,会不会像《百万英镑》中那个小职员,当场就哭起来?二是假若身体健康,神经坚强,呃,说不定又歹心顿起,心想妈妈的有两千万了,这辈子够用了,就会黑了良心,卷款跑到洪都拉斯呀巴布亚新几内亚呀那些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去。我他妈那天看电视,一部警匪片,一个男人为了百把万美元,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从顶楼直掼下去。两个警官站在窗口议论:一人问道,假若有一百万,你会不会把她推下去?我他妈抢答道:‘干!’嘿,那个警官答得好温柔:‘可以考虑。’靠,老板们敢把两千万一下交给我么?”
阚老大听得呆了,连连首肯:“不敢不敢!但假如我是老板,得先把你开销了,免得老子担惊受怕!”窦孤山哈哈一笑:“也是因为,哈哈,咱们是亲兄弟,才把心里话掏给你!好在那些老板,是不虚我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我的凶残心地!所以因此,老大你的版税,待老板们的下期投资到账,才可能解决……”
“怎么?还是个‘可能’呀?”“怎么?未必‘不可能’么?放心放心!”
“那好吧现在好歹把合约签了!”窦孤山忙拿出一张稿笺,胡乱写个合约,抢先把字签了,盖上《跑马》剧组的公章。阚老大拿起,细看了半天,问道:“就这么一点?你真把我当二百五打发了?”窦孤山拿过合约,眯眼一看,忙道:“笔误笔误,少写个零,少写个零……”
阚老大满意了,至少有农民卖粮卖棉后没拿着现钱只好领了张白条子以后的满足,笑道:“力争提前兑现呀!不要到了年关,黄世仁来逼杨伯劳……”
窦孤山出口大气:“放心放心!我得先学了黄世仁,撵得那些老板们鸡飞狗跳才成……”
阚老大兴冲冲去了。窦孤山送出中门,回转办公室,一歪身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叫一声:“泡茶!”
雷电和吴秀贞合伙烧水已久,亲热了许多,一听老板叫唤,两人忙不迭分手分工,将新茶和鲜开水鱼贯端了进来。窦孤山见二人的脸红扑扑地新鲜,心中暗笑,脑中又一转,像立夏后的爬虫,忽然来了精神,昂头道:“你们,听到什么?”
吴秀贞老实答曰:“窦叔叔,你们说话,我们也在说话……”
雷电细声道:“窦大哥,我是知道原则的:不该听的不听,听到了不该说的也不说……”
窦孤山下巴一扬:“吴制片,你去忙吧!我跟雷剧务,单独交换交换……”
吴秀贞又怄了气,嘟嘴去了:“说得,就听不得么……”
窦孤山这才礼贤下士地道:“雷老弟,你知道,要不是阚老大给你撑起,要不是我窦老兄为你两肋插刀,你怎么能躲进这个剧组呢?我这是冒了生命危险,不是说丘老板放了话,见了你就放血么?现在可好,他如果知道我收容了你,说不定连我一块儿当猪杀了,放他妈一大盆猪血去烫火锅……”
雷电听了这耸然危言,红扑扑的脸儿顿时转作雪白,颤声道:“窦大哥,你可得救人救到底呀!我这个人,阚老大批评得对,就是好那一杯,结果惹了大祸。现在而今,丘老板找我拼命,我总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借个尿遁先躲躲,你不收容我,我就死定了……”
窦孤山恶毒道:“怕什么?不是说死了当睡着么?这就是咱们袍哥人家的气概!大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吃得铁砂子、吐得汽油火,一炮打个对穿对过,一拳打得脸青鼻肿。嗨!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雷电听得汗出如注,作践自己道:“窦大哥,我比不得你!你是周润发,你是成龙,打不死,不怕打!我呢,一个弄诗的,虽然明白五千年来蛐蛐们在唱什么歌,也清楚自己见了万把具尸体是不会吓得神经错乱的,但是一个诗人嘛,他确实只配为一片落叶伤感,只配为一只死蚂蚁叹口气,我怎么能,跟民间武师出手过招呢?我手无缚鸡之力,唯一的武器是支破圆珠笔……”
窦孤山听他说得可怜,联想到自己那几年也只有支破圆珠笔,口气放软道:“是呵!咱们艺术家,就是嘴劲不饶人。老实说,杀个把人,非得动刀动枪么?用心害人、用笔杀人,这才是咱们文化人五千年来的有效方式!嘿,上上者不动刀兵而获胜,这是孙子说的吧?你我兄弟,哪能去学张飞赤膊上阵舞刀弄棍呢?甭说了,既然在同一条战壕里,咱们就得想个法儿,把丘老板镇住迷住,叫他不仅送钱来,也不再找你的茬儿。你有什么高招儿呢?”
雷电呆了一会,惴惴开口:“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没有上计,中策也行,呃,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计,呃,都不行……”
窦孤山顺着提示:“美人计,怎么样?”
雷电一下反应过来:“对,美人计!丘老板也好这一杯。现在他老婆,呃,我那个情人死了,他正准备再娶新娘呢,只是,弄个什么女子,才能合他的口味呢?”
窦孤山鄙薄道:“靠!丘老板土得掉渣,他会有什么好口味呢?老实说,你害死的那个女子,据说是成都某县乡下的,顶了门儿,算朵红薯花!她能攀比我们剧组的女演员么?”
雷电一想:“那当然没法比,就是吴制片,也比我那个死了的情人强多了!”
窦孤山见好就收:“总而言之,你他妈得当个媒人,把红薯花儿给丘老板献过去,不然,他怎会饶了你?不然,他又怎会把钱送来拍戏?明白了么?我有事儿,得去跑跑,你呢,好好和吴制片策划一下……”说毕走了。
雷电明白非得把这桩事儿办妥不可,不然,过去的好时光不会再来,当下转到隔壁,见吴制片正独自沉思,一副独守空房幽思难排的神情,便心中叫声“有门儿”,口中道:“小吴,你窦叔叔走了,嘿,没事儿了,就剩咱俩了……”
吴秀贞幽声道:“你们男人,一说话就避开我,真没劲!说完了呢,又找我来说了,真没劲!”
雷电赔笑道:“话么,是只得一个一个地说嘛!说评书的不是常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么?秀贞,我一见你,就会联想到曾经盛开在我心中的两朵花儿。她们洒了香水般的朝露,在立体的晨风中静静地战栗,于是我就看看看那公鸡啼叫的朝阳,我晒你你晒她她晒我……”
吴秀贞冷笑道:“得了吧,又下药了?我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闲透了,开头跟你闹着玩的!你就真以为我是红薯花儿么?”
雷电一愣,心想搞了半天,这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原来是个久经沙场的梁红玉!在阚老大向窦大哥把自己的事儿宣讲的时候,原来这小妖精就在这里支着耳朵并没闲着。妈妈的,老子的根根底底都被她偷听完了!并且还像纯情人儿一样,在共同烧水的时候,公然拉了老子的手逗老子玩儿。好你个……!我雷电全栽在你们这种蜘蛛精手里了!心中一急,吼开了郭沫若的《雷电颂》:“风啊,你咆哮吧,电呐,你用力地劈吧,雷啊,你这车轮子一样隆隆滚动的声音啊……”
吴秀贞吓得跳起来,扑上去按住雷电:“雷哥,你扯羊角风么?我不惹你生气了嘛。我听话,我不偷听了嘛,好,乖,乖,别闹了,别闹了。只是那个丘老板,他是不是个克妻的呢……”雷电又一愣,又没想到吴秀贞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早在这儿运筹策划了,心中大喜,忙收了“羊角风”,急切道:“丘老板?嗨,他怎么会是克妻的呢?他虽然比你长一辈,你们俩八字是对的呀!你属土,开头你不是说才十七岁么?他属金,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全相补相生的呀!”
吴秀贞担心道:“相生相补,好倒是好,可惜,十七岁的妹儿多得很,不知道他看得上我不?”
雷电灵机一动:“你甭担心!这样吧,我这个媒人,要做媒就做成功。谋事在人嘛!我请示窦大哥,花点钱给你好好包装一下。人是个桩桩,全靠衣裳,呃,还有,取个艺名儿,把你那个红薯花名字取缔了。嘿,你不就成了特邀来的女明星么……”
吴秀贞激动了:“雷哥,我爸说的,在外如果有人介绍对象,空口无凭,得立个字据!”
“什么字据?卖身契么?”吴秀贞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名目来:“雷哥,你现在是我的哥了。你把我介绍给丘老板,我也同意了。如果事儿不成,我这个当妹儿的,总得回到哥儿身边来吧?到时,你不认我这个妹儿了,我找谁去?空口无凭,得立个哥儿妹儿相认的字据!”
雷电悟道:“哦,是了是了,总不能妹妹找哥泪花流吧!这样吧,我写个白条子,明确我们的兄妹关系,你好好揣着,找我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