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委会”圆满闭幕之后,各路精英分头出动办事去了。窦孤山坐镇大本营,将吴制片当保姆使唤,端茶上水,倒也怡然自乐。他与王能万通了电话,叫他带上花晓晓、诸葛靓、胡蝶飞几个学生务必于十天内赶到剧组,理由是即使不能准时开机,重要角色也得先到几天,体验体验生活,其实窦孤山是因为心里面抹不掉诸葛靓。
王能万在电话那头请示道:“窦哥,空中来还是地上来?”
窦孤山断然道:“坐火车,飞来,报销不了!”
王能万客气地再请示:“是的,学生娃娃嘛,坐什么飞机?锻炼锻炼有好处,我们当老师的,可否先飞来,把前期生活安顿好,待学生一到,就能顺利投入生活体验……”
窦孤山冷笑了:“好个班主任!有你这样当班主任的么?老实说,咱们年轻时也教过书的,还是师范毕业!什么叫为人师表?就是老师坐飞机、学生挤火车,老师吃干的、学生喝稀的么?”
“不不不,窦哥,我的意思是,呃,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我们都坐火车来,但是飞机和火车的差价,呃,能否考虑……”窦孤山火冒三丈:“叫你那几个学生听电话!”
“窦哥,嗨!我又说错了?不报飞机票,没关系呀。按剧组的规定办,路途的生活补助,总可以解决吧?”窦孤山脑袋都大了:“我说王老师,王能万,能万兄,你年纪轻轻,怎么尽算老婆婆账?我他妈是个算大账的人,你再拿这些细节来缠我,呃,还要不要我活?”
王能万慌忙收尾:“不说细节了,不说了,我们争取后天出发,再见!”窦孤山血气上涌,大叫一声:“泡茶!”
吴秀贞在隔壁应声“哎!”“龙头大爷”阚天雄蓦地跨进门来:“嗨,幺九,你知道我来了?”
窦孤山将无名火用几口唾液浇灭,笑得春风满面:“呀,老大呀!我有感应呐,我就知道你会来!今儿一早,两搭眼皮乱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就知道,没有祸事,就有故人来。老大,坐坐坐,小吴,泡茶!”
阚老大身后站着一络腮大胡子,窦孤山似曾相识,问道:“这位兄弟——”
阚老大手一挥:“幺九,他就是当代中国的第八代杰出诗人——雷电老弟,你该认识的呀!”窦孤山双拳交叉,行个袍哥礼:“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你老弟呀,又打雷又闪电,就是不下雨!哈哈!泡茶!”
吴秀贞忙得颠颠颠地跑了三趟,阚老大看着女孩子的背影,饶有兴味地道:“幺九,靠,你日子过得滋润呐!老板当起,小妞泡起,茶喝起,真是鸟枪换炮了!”
窦孤山发挥想象,一阵叫冤叫苦:“老大,我这日子算滋润么?操心重呵!找点人来帮忙,就只能端茶上水。人的素质低了,有什么办法?现在还没开机,十来个人就闹得我砂锅里炒胡豆,搅不开了!嘿,等到剧组人马到齐,上百号人吃饭,我他妈就成困难时期公共食堂的炊事员了!一想起脑袋就疼。还是老大你潇洒,一个人吃饭一家人都饱了。写写小说,你要把笔下的人物怎么样就怎么样,高兴了,让他多活几章,不高兴,马上把他淹死饿死撞死吊死出车祸死害艾滋病死,而且毁尸灭迹得干干净净,也没有公检法来追来查!小弟我,苦哇,骂也骂不得,碰也碰不得!妈妈的个个都有脾气,一遇着好处,就像围了一圈烤火的丐帮,各人往各人胯底下刨!我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本想开销几个,换人上场,结果呢,换汤换不了药,冲向前来的都是流氓无产者!算了吧,勉强维持下去,好歹把‘马’跑完——到时,小弟我虽然不负大哥的期望,但大哥恐怕要来给我收尸了……”
阚老大正想开口,雷电细声细气抢先道:“窦大哥,累是累,总有点儿搞头吧!”
窦孤山嘿嘿一笑:“哦,老大,雷老弟想有点搞头了?”阚老大坐得舒服一点:“幺九,所以你精明,适合玩电视哩。这不,雷老弟想投奔你名下,找点火烤。雷老弟的景况,不妙呀!我知道了,于心不忍,主动带他来投靠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下雨看雷电,你就收留了这个流氓无产者吧……”
窦孤山一口苦味:“老大,老实说,我这儿早成收容所了。你出面,多个把愿来喝稀饭的流氓无产者,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收容所爆满,就一个一个遣返原籍。只是,雷老弟,气色不错呀!怎么会,处境不妙呢?”
雷电既无电也无雷,依旧细声细气道:“霉透了!老大,我不想再说那事儿……”
阚老大谅解道:“人就怕,怕提自己的伤心事儿。那只好,我来揭你的疮疤了!事情的由来是这个样子的,幺九,那个土老板丘自在,你可认得?”
“认得的!老实说,老大,他还是《跑马》剧组的股东哩!”
阚老大惊叹道:“靠!雷老弟,看来你逃不脱他的手掌了。转来转去,你又转到丘自在的企业里来啦!”
窦孤山好奇心萌发,急切道:“老大,到底怎么回事?”
阚老大呷口茶,拿出往昔落难时节在茶馆里说评书的本事,将茶碗一顿,添油加醋地开口道:“话说公元某年深秋之夜,群星当空,蛐蛐弹琴。雷电老弟端坐窗前,但见槛外诸景,历历如在几下:楼房鳞次栉比,广告明明灭灭,乃玄想五千年前,从此望去,竟是何等风物?不外人迹全无,广告没有,只见依稀磷火,闪闪烁烁耳!彼时天籁,当有野狼求偶,长嗥于原野之上,蛐蛐示爱,歌吟于杂草之中。生命不甘寂寥、万物不甘衰枯,方能步步趋近我文明之现代社会也!然则野狼蛐蛐,并其歌吟长嗥,现在而今,安在哉?呜呼!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吾等万物之灵长,岂能坐以待毙,将如狼如蛐之美妙秋光轻易打发否?雷电老弟,当夜顿悟,乃手书一歌云:看看看那狼血喷涌的朝阳,我烫他他烫你你烫我,于是我们围着吃一盆火锅,瞬间,自失于五千年来不断的蛐蛐之歌……”
窦孤山听得内急不禁,忙道:“老大,故事留留,你把《天演论》的现代版开场白背完,我去方便方便……”
阚老大笑道:“怎么,我的说书本事,只配医治你的便秘么?”
雷电告饶道:“老大,你嘴下留情,不说细节了吧!”
阚老大惹发了的散打评书瘾,就像吃了巴豆,非要一泻为快不可,他鼓励雷电老弟道:“怕什么?做得就说得,说得就受得,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你我兄弟,好就好在不是伪君子!也不玩深刻、不来含蓄,有什么话,畅快说了,免得窝在心里难受。妈妈的,想怎么说就怎么写,咱们怎么写大众就怎么读。嘿,还哄然叫好!说明大伙儿心里跟咱们是一样的!作家嘛,就是把大伙儿心里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给他妈黑字落在白纸上,弄得罪证确凿……”
窦孤山在厕所里听到老大用大白话发表文艺理论了,方才出来:“对对对,老大,接着说故事!”
吴秀贞在间壁听得热闹,忍不住主动进来掺水倒茶。阚老大止住,笑道:“我们谈话,未婚女子应当回避,把你教坏了,你爹妈不要你,非要我来当你干爹,不是多事么?”
窦孤山一挥手,吴秀贞红了脸嘟哝着出去了:“说得,就听不得么……”
阚老大清清嗓子:“话说雷电老弟,将此哀婉情歌一首,献与丘自在二太太芳姓司马者,顿时就将司马女迷翻过去。
各位看官!古今中外,此等艳遇,不计其数,非我说书人在此胡编乱造也!且翻那外国名著《名利场》,便描述一妖冶女子偶过教堂,从窗外看了一眼正在布道的牧师,眼风过处,当场就把那牧师杀昏在讲坛上!又翻那中国名著《水浒传》,青面兽杨雄何等英豪,不是依然敌不住一瓢淡酒,活活叫半钱蒙汗药迷翻过去了吗?呃,天下万物,事理与情理相通,情歌与蒙药无别,不能怪司马女立场不稳,只能说雷老弟下药太重!“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当下,两人好比西门庆和潘金莲,衣带渐宽,共磋文艺之道,倾慕孕育绝妙之词!不料那丘自在明察秋毫,下决心不当武大郎,绝不能共同分享一妻也!于是学了西门庆干脆不归,夜夜在外寻花问柳,放开手脚任二太太与雷电老弟相好去!事儿到此为止,全书合当完毕,因为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乐得自在逍遥,结局当属大团圆者!“噫,可叹好事多磨,好梦易醒!君不闻‘此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否?雷电老弟一代诗仙,触角敏锐,未登场已有下场之感,未下场也就早有登场之备,彼时相处日久,好比顿顿都吃萝卜,雷电老弟渐渐吃不住劲,担心从此下去,家将不家,自个儿总不能当这富姐儿一辈子的面首吧?乃降温降雨改变气候,希图撤出这场害人的战争。可怜司马女呀!本来好端端一个糊涂人,只因跟着雷老弟识字作诗,把个触角儿也练得敏感了!“于是设宴在那初试云雨之处。司马女痛下决心,要跟眼前的负心人话个明白!雷老弟懵然惶悚,司马女谈笑风生,她纵论天下****,引经据典,称古来便有‘痴心女子负心汉’,称‘****乃男子生命中一段插曲,却往往是女子生命之全书’,称‘好说好聚好说好散’,当下把雷老弟感动得涕泪俱下,两人便大哭一场,痛饮三杯。雷老弟忽觉腹痛,原来那酒中早已下毒!司马女淡然笑曰:‘吾郎亦狼乎?亦会中吾鸩乎?嘿,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雷电老弟挣扎扑向电话机,司马女却轰然倒了,口中犹道:‘晚矣,晚矣!’所幸救护及时,雷老弟幸免于难,司马女却孤身赴了黄泉。“事儿闹大,人命关天,丘自在借机欲置雷老弟于死地——弄他进牢房坐一辈子!好在法律有情,老大我又按规矩办,拼命把事儿摆平了!只是现在,雷老弟还得避避风头,丘自在那家伙,放话出来,说这辈子雷老弟最好别再碰见他,哪里碰见哪里见血。我想了半天,只有剧组可躲。只是没想到又是丘自在的企业,嗨!”一声惊堂木,终于说完,只听得窦孤山汗不敢出,联想到自己在情场上的经历,幸好还没撞见这样烈性的女子。今后呢,可得小心,凡是把自己当“东西”的女人,千万别去招惹,口中说道:“怕什么?雷老弟留下,兼个剧务。丘自在,未必不给老大你的面子?即使不给,也得给我吧,我跟他几十年的老同学了,想当初,我们一块在冬水田里逮黄鳝……”
雷电忽地跪下,涕零欷歔:“窦大哥,我下辈子一定变黄鳝……”
窦孤山慌忙扶住,说道:“你我兄弟,说这些……”
阚老大疲倦道:“好歹安顿了,安顿了,呃,幺九,什么时候,给我版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