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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将计就计

罗老爷子与儿子罗运宏及管事罗广义从大英盐场回到蓬莱镇号铺家中,已是翌日巳时。老爷子太累了,回到房中倒头便睡。罗运宏尽管疲惫不堪,却睡意全无。他走进堂屋坐下,夫人梁氏随即泡来鲜茶。

罗运宏问:“老二现在干啥?”

夫人不敢隐瞒,说:“通才昨夜夜半才回,这时还在房中睡着。”

罗运宏叹道:“叫他马上来见我。”

夫人应着去了。罗运宏端起茶盏来,将盖子划着茶中的浮叶,心中仍想着大英盐场的事。

昨夜一场畅饮,好多人都喝醉了。罢席后,沐浴着银色的月光,老爷子与儿子在溪边巨石上坐了下来。父子俩默然相对,久久无语。一阵凉风袭来,竟将二人的醉意拂去一半。

罗运宏抬眼看着父亲,见老爷子微闭双眼,嘴唇在轻轻地蠕动着,他深知父亲此时的心境。

深井凿成了,可真是前无古人的一大壮举。地下深处的盐卤将被源源不断地采将上来,这对广运盐号来说,意味着的则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一开始,老爷子就将此事看得很深很远,他从盐号工人中挑选出来参与凿井工程的全是罗氏宗族中信得过、靠得住的子弟。深井凿成后,昨夜老爷子又许诺将其工钱提高两倍。这一来,谁都高兴,人人发誓要严守秘密,一辈子为广运盐号效忠。

老爷子甚至决定,待北斗星阵的七眼深井全都凿成之后,便封锤罢钻。老爷子说,如今世道凶险,即便是件天大的好事,最终带来的或许竟会是天大的灾难。

几声夜鹰的啼叫打破了山林的寂静。老爷子睁开眼来,突然说道:“通才懒惰,不走正道,一点也不像他哥。我真担心呀!如若调教不当,任其这样放荡下去,咱广运盐号的家业,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败在老二手上了!”

罗运宏叹息着,老爷子这话正戳到了他的痛处。

当年梁氏生下二少爷,老爷子和罗运宏都高兴得不得了。有了两个儿孙承继家业,广运盐号何愁不兴旺发达了?谁料老二小小年纪就体弱多病,罗运宏及夫人梁氏乃至老爷子对他都百般呵护,以至于处处将就,竟使他养出一副不求上进、贪图享乐的坏德性来。

昨晚叫通才一起到大英盐场去,本想让他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以及爷爷下一步的打算,同时,好些事也得给他敲打敲打,以免在外面生出是非来。没料说得好好的,临行前他竟然偷偷地溜了。

罗大掌柜心里很气,决心要狠狠教训教训罗通才。正闷闷地想着,二少爷来了,立在门口唤了声“爸”,却没进来。

“进来呀!”罗运宏道。

罗通才抬脚走进堂屋,在父亲面前呆呆地立着。

“跪下!”罗运宏喝道。

罗通才腿一曲跪了下来。

罗运宏指着神龛愤愤说道:“你当着我罗家列祖列宗,老老实实讲,昨晚你干啥子去了?”

罗通才便流下泪来。他没敢撒谎,嗫嚅着将昨晚与莫春生、田丰雨二人去会仙楼玩耍的事讲了出来。

罗运宏气得脸色发紫,说道:“我已讲过好多回了,那种地方是去不得的。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就不能像你哥哥那样老老实实地做人、脚踏实地地做事,非得要到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去鬼混呢?”

二少爷却不这样认为,竟然强词夺理地说道:“我哪是去鬼混了?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该见见世面了。难道说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这才是正经地做人、做事么?况且外面的人都说从江南来的那个苑娘最能唱柳三变柳先生的曲儿了,孩儿难道就不该去见识见识?更何况盐监卢大人和黄伯都定了包房听苑娘唱曲儿哩!黄伯还要我立马把父亲你也请去,与他们一道听曲儿消遣。未必然黄伯和卢大人他们也是在鬼混了?”

罗通才一席话令大掌柜哭笑不得。但听卢禺和黄三金也一起在会仙楼听曲儿,他心里未免警觉起来。

“你看见黄伯父和卢大人了?”

“当然看见了,黄伯还跟我说了话的。”

“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罗通才犹豫着,终于把自己最担心的事讲了出来。说道:“黄伯说了,你去年真不该图便宜押了大英那条山沟沟,如今眼见着要把广运盐号也给拖垮了。黄伯说他已在卢大人面前为我们家求过情了,还说爸爸你要是真有翻不过的坎坎儿,需要他搭手帮忙,就给他讲。黄罗两家情同手足,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罗运宏深深吸了口气,问:“你觉得黄伯父真的是想帮助我们?”

罗通才道:“他说得很诚恳的。爸,未必你还信不过黄伯?”

罗运宏冷冷地笑了笑,没吭声。

黄三金此话的真味罗运宏是再明白不过了。此时他想起老爷子说过的“福兮祸所伏”的话来,寻思道,如若深井开掘成功的消息大白于世人,那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近些年来做梦都想将广运盐号打压下去的黄三金又将使出怎样的手段来?以后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预料。罗运宏沉闷地坐在椅上,好久没有言语。

罗通才却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道:“爸,我们广运真的就要栽在大英盐场了么?广运盐号真的就要垮掉了么?”

罗运宏直直地盯着通才,盯了好久好久。他原本将通才唤来想狠狠地教训一番,然后把大英盐场的事也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听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嘛,家中的事也该让他知道。但是,这时候罗运宏却临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不给老二讲了,而且他还打算让知道和参与深井开掘的人都暂时对老二守口如瓶。

事到如今,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老二这张嘴。

“通才呀,广运盐号垮掉垮不掉,那都是天命。”罗运宏说道,“即使广运垮掉了,只要你像你哥哥那样诚恳为人,踏实做事,广运还会站起来的。”

罗通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堂屋走了出来,回到房中,坐在窗前发呆。

听父亲那口气,毫无疑问,广运盐号真的遇到大麻烦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广运要是垮了,罗家的二少爷还能有舒心的日子过?罗通才呆呆地想着,不禁泪流满面。适逢母亲梁氏从窗前走过,见他如此伤心,料想是被丈夫训斥太狠,以至于这样,便走进房间好言宽慰。

“妈,你说说,咱广运盐号好好的,怎么就栽在大英了?”罗通才伤心地问母亲。

其实梁氏对大英的事也一无所知,便道:“有你爸和你爷爷撑着,天垮不下来的。”

梁氏对老爷子的能耐从来就是深信不疑,因此盐号有什么坡坡坎坎、七灾八难,她也从没放在心上,也不深问。老爷子在梁氏心目中就是一尊神。这几十年来,广运盐号就是在老爷子这尊神的手中兴旺起来的。有老爷子在那里蹲着,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此后十来天,二少爷没敢出去晃荡,老老实实地或在家里或在大昌盐场待着。大少爷罗通达仍在大英坚守。大掌柜罗运宏间天也往大英跑一趟,上午去当晚回。老爷子则成天大门不出,早晚仍在后院茅亭中凝神打坐,其余时间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在做些啥。

一切照常,没见有什么大祸临头,罗通才心里也就宽松起来。母亲说得对啊,即使广运有什么大麻烦了,只要有爷爷在,也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天罗通才从大昌盐场回家,身后一辆马车驰来,骤然在他身边停住了。

“是通才呀!上来上来。”车上坐着黄三金。

罗通才坐上车辕,马车继续前行。

黄三金说,他昨日到遂宁去给知府刘大人祝寿去了。在知府家整整喝了一夜的酒,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

马车慢悠悠地摇着。黄三金显得十分得意,说刘大人五十华诞,寿宴办得热闹极了。盐监官卢大人、长江县令周成周大人相邀前去祝寿,蓬莱镇的盐商大户也去了好几位,唯独不见广运盐号的大掌柜罗运宏。席间知府刘大人特别提起盐业扩产的事,卢大人便说广运盐号在遂宁府盐业行中举足轻重,要是大英盐场的扩产搞砸了,他对上面是没法子交代的。如若朝廷追究下来,他卢大人也会搭着倒霉,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通才啦,回去给你爸捎个话,要是大英那边实在没法子了,就早点打主意。要有个万全之策,总不能让广运这个百多年的老字号就这么红不见白不见地没了嘛!”黄三金拍着罗通才的肩头,诚恳地说道。

罗通才听了心就冷了半截,稍稍平静了几天的心情又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既然盐监卢大人都这样说了,广运盐号莫非真的就要大祸临头了么?

罗通才急切地说道:“黄伯,你说过要搭手帮帮我们广运的。你就为我爸拿个主意吧?”

黄三金道:“谁都知道你爷爷是个奇人、神人,他还能没法子让广运盐号躲过这一劫?”

罗通才沮丧地说道:“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看爷爷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广运了。这几天我看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都不出。爸爸三天两头往大英跑,也都是白忙了。前天我还问过大师傅罗中成,他也说我爸押下大英盐场这步棋走糟了。你知道侄儿对生意上的事是不大懂行的,也只能干着急而已。黄伯,你还是帮我爸拿个主意吧!”

黄三金便道,到时候他是一定要鼎力相助的,谁叫咱黄罗两家是多年的至交呢?

罗通才从心里感激黄三金。凭着黄伯在遂宁府盐业界的地位威望,凭着他与盐监卢大人,与知府刘大人的关系,咱广运盐号或许能躲过这一场劫难的。

回到盐号家中,罗通才从老爷子房间窗前走过,见爷爷在书案上画着什么,便埋着脑袋走了过去。他又想,何不把路上黄伯父的话给爷爷说说,也让他老人家心里有个数,别闷在屋里干着急了。于是又踅了回来,在窗口站着:“爷爷,你在画什么呀?”

罗广仁笑了笑:“随便画来玩玩。”

通才看了看纸上奇奇怪怪的图案,迟疑着:“爷爷,我有话想跟你说。”

罗广仁“嗯”了一声,随即收拾好书案上的纸笔。罗通才走了进来,嗫嗫嚅嚅着又不好开口。

罗广仁问:“什么事?说嘛。”

罗通才终于鼓足勇气说了:“爷爷,我知道我们家在大英盐场的事了。”

“什么事?”

“大英盐场凿不出卤来,我们广运盐号就要败在大英了。”

老爷子哼了哼:“通才呀,你娃娃也晓得把盐号的事放在心上了?”

罗通才道:“刚才我从大昌盐场回来,路上碰见黄伯父了。”接着便将黄三金说过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老爷子沉默着不吭声儿,良久方才说道:“难得你黄伯父一片好心啊!要是广运盐号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是一定会请他搭把手,帮忙解危的。”

罗通才放心地去了。

这时,罗大掌柜从大英盐场回来,走进大院便直奔老爷子屋里。

罗运宏道:“爸,新开凿的三口井进展顺利。玉衡井才凿了二十丈,便见卤头,估计再往下凿不到四五丈便可成了。”

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并没十分高兴的样子。罗运宏估计父亲心里装着什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直直地将他盯着。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人早已沉不住气了。”

罗运宏一愣:“你是说黄三金,他要怎样了?”

老爷子将老二刚才说的情况讲了讲。罗运宏急问:“他要救我们?想怎么救了?”

老爷子冷笑道:“他哪里是帮了?我七十寿庆那日,曾说过典掉大昌盐场充抵罚金的事,他黄三金就听进去了。我估计他是趁机在打大昌的主意,想变着法儿要吃掉我们。”

罗运宏道:“恐怕他没这么大的肚子哟!”

老爷子又道:“你慢慢看嘛,不出一月,黄三金一定出招。”

罗运宏:“那我们怎么办?”

老爷子道:“既然我们布下的迷魂阵已经将他迷惑住了,他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吧。到时候我们大英盐场一亮相,不将他三魂吓掉两魂才怪了。”

罗运宏又问:“你不是说咱们的深井不向世人露相的吗?”

“我何曾说过要将深井露相了?”老爷子笑了笑,“我已想好了,这迷魂阵还得继续布下去,到时候黄三金也只会更加糊涂下去的。”

罗运宏去后,老爷子即将案上的东西收拣停当,出了房间,径直向大门外走去。好些日子闭门不出,这一走上大街,凉悠悠的风儿吹着,真有点异样的感觉。

镇中街口处有个宜春茶馆,门口栽着棵硕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将铺面严实地荫蔽着。坐在后面靠窗的座中吃茶,便可见房后潺潺淌过的郪江河,这里实在是个吃茶的好去处。

宜春茶馆是黄三金的房产。只因铁脚杆牛二对黄三金忠心耿耿,黄大掌柜便将这处街房赏与牛二开了这家茶馆。牛二是鑫源盐号的护院班头,哪有时间来打理茶馆的生意,平素间只由老婆范四娘坐堂经营,他则隔三差五地前来看看。

罗广仁以前曾是宜春茶馆的常客,只不过近一年来琐事缠身,便极少来了。今日他突然走进茶馆来,倒把范四娘惊了一跳。

这女人风风火火嚷了起来:“哎哟,罗老爷子,今天是哪股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急将罗广仁请到后面窗边座中坐了,随即冲上一碗香喷喷的龙井。早有熟悉的茶客争着开了茶钱。

便有茶客端着茶盏凑近前来说道:“罗老掌柜,会仙楼来了位唱曲儿的南方女子,好多人都去捧场一睹风采,老爷子咋不去瞅瞅?”

罗广仁反问道:“兄弟你一定是去捧过场瞅过了?”

那茶客笑道:“我哪有这个福分呢!”

罗广仁便不言语。又一茶客说道:“老掌柜的,外面都在传说,广运盐号去年押下大英那山沟沟,是关云长走了麦城。我却不信,广运有罗老爷子坐镇,决不会如此的。”

罗广仁微微一惊,看来这事儿在外面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了,便淡然一笑,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经商干实业也是如此。广运盐号即便是因此而倒掉了,那也是天意。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了。”

那茶客便惋惜地长叹起来。心想听罗广仁这口气,广运盐号这回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正这么说着,就见黄三金大步走了进来,直奔罗广仁茶座,一拱手道:“嗨,罗叔今日怎么得闲了?”

罗广仁道:“古稀之人,本就是个闲人嘛。号子里有运宏通达两爷子撑着,也用不着我瞎操心了。”

黄三金请罗叔到楼堂雅座吃茶,并说有事请教,罗广仁便依了。

在楼堂坐定,范四娘重新沏了龙井。黄三金看了看罗广仁,连连叹气,却不言语。罗广仁也不发话,自顾品着鲜茶,等着黄三金将话说出来。

其实罗老爷子到宜春茶馆来,是有意要见见黄三金的。他料定只要他到此一坐,便有人去向黄三金报信,而黄三金准来见他。事情果不出他所料。他在座中落下屁股,范四娘嚷叫着给他沏了茶后便一头往外去了。也才三两句话工夫,黄三金便赶了来。

沉默了片刻,黄三金终于说道:“哎呀罗叔!去年扩产,运宏兄怎么就押了大英村那山沟沟了,罗叔你咋不将他挡着呢?害得如今……”

罗广仁叹道:“运宏性情古怪,我的话他是不一定都听的。要照我的意思,就是花上四五千两银子,也要把你当时押下的那块宝地拿过来的,没想运宏只图便宜,将大英村那山沟押下了。”

黄三金道:“是呀,运宏兄当初要是听了罗叔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了。我听卢大人的意思,去年定下的规矩是不容更改的。他也不敢在这事上对广运袒护过多,否则在皇上面前他是交代不了的。”

罗广仁突然问道:“听通才说,黄大掌柜愿意搭手帮助广运渡过难关,不知贤侄想怎样帮帮我们?”

黄三金便扼腕长叹起来,似有难言之隐。良久方说:“罗叔,你不是说过要将大昌盐场典押出去以充抵罚金吗?我看,你们也用不着典押了,我想方设法筹措一万两银子给你们,大昌就暂且由我来经营着。日后你们有钱了,仍旧以一万两银子再把大昌拿回去就是。我这想法不晓得能行不能行?”

罗广仁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已料到黄三金会使出这一招的,今天经他这么一试探,果真就将如意算盘亮了出来。

黄三金真算得上是聪明透顶了!大昌盐场是广运盐号的支柱,何止值一万两万?!你这么乘人之危轻轻松松地拿了过去,日后岂有再还给罗家的道理?表面看来,黄三金是在大发慈悲,要救罗家于水火,但骨子里凶险着哩!

老爷子沉闷着不吭气。

黄三金着急了,生怕罗广仁看出他的心思来,说道:“罗叔,你可千万别以为侄儿是在趁火打劫了,我都是为了广运好啊!要不是黄罗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侄儿是决不会这么搭手相助的。”

就见罗广仁抬手将茶桌一拍,说道:“贤侄,你的一片好心实在难得。我看这法子行,只是你得跟盐监卢大人说说。卢大人那一关过不了,即使你我两家达成了协议,恐怕也是成不了事的。”

黄三金高兴万分,即道:“罗叔放心,卢大人那里我会去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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