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金从茶馆兴冲冲回到家中,见了翠娘便道:“这事成了成了!”
翠娘挖苦道:“啥事成了?未必当今皇帝要召你进京,封你做宰相了?”
黄三金便将刚才在宜春茶馆与罗广仁就典押大昌盐场初步达成口头协议的事说了。翠娘自然高兴,却又说道:“你心也太歹毒了,非得要将广运盐号弄垮不可!”
黄三金笑道:“你这话就说远了。难道你不晓得我这人是菩萨心肠么?我是在大发慈悲,救广运于水火。”
黄大掌柜今日特别高兴,如今他可是双喜临门了啊!
其一喜,没料到与罗老爷子的谈话来得如此的爽快。
当范四娘跑来报说很久没露面的罗老爷子突然来宜春茶馆喝茶了,黄三金就觉得奇怪,急急地赶了过去。本来只希望探探罗老爷子的口风的,哪晓得事情进展得如此之顺。由此看来,罗家的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了。
眼下黄三金唯一要做的,就是过盐监卢大人这一关了。他当然明白,广运盐号的大昌盐场如要典押充抵罚金,也须先行充官,再由官府典押出去的,不可能由他黄三金私下里就与罗家的人把这笔买卖做了。然而黄三金胸有成竹,要搞定卢大人,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其二喜,则是他昨天遂宁府之行的意外收获。
照理说,知府大人刘元朝五十大寿,他黄三金赶去送礼祝寿,喝上一台寿酒,不过凑凑热闹,套套近乎罢了,哪轮得上他这个盐商日里夜里将刘大人陪着敬着的。只因长江县令周成一句话,竟将黄三金与知府大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了许多。
知府刘元朝生有一子,名刘义。此子不好学问,是个惯在风月场中行走的耍公爷。如今功名已是毫无指望,刘元朝唯一的想法则是将其管束在家中,少在外面惹是生非,坏了他知府大人的名声。便有人献言道,如若给公子娶个贤惠的媳妇,在家中他也就有了个约束,很可能一切都会改变的。刘大人便信了。
其时,刘义自己耍了个相好的,却是遂宁烟花巷的青楼女子。但听父母要给他找媳妇,便执意要将这青楼女子娶进门来。刘元朝和夫人哪能答应?刘义自小被父母宠坏,在家中向来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见父母二人都不应承,竟然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地发起疯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月,目前稍稍平静了些。但事情没有解决,刘大人和夫人心里鲠着,做起寿庆来也不是十分快活。
长江县令周成对知府刘大人内心的苦衷多少有些了解,很想物色个合适人家的妙龄女子,了了刘大人的这桩心愿。这天在刘府拜寿与黄三金相遇,猛然间便想起他的千金小姐黄梦瑶来。
周成私下先跟盐监卢大人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卢禺说此事好便是好,只是听说黄小姐已与广运盐号的少掌柜罗通达订有婚约,如再说给刘大人的公子恐怕难成其事。
周大人心细,随即将黄三金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询问黄小姐可曾许配。
黄三金得知周大人欲将梦瑶说与知府刘大人的公子,又惊又喜,岂能就说女儿是许了人家的?再则黄罗两家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无一纸婚约,况且他做父亲的也并没认可这门亲事。黄大掌柜便对周大人说了女儿的确未曾有过婚约的话。周成大喜,酒宴之后在客厅吃茶时,便对刘大人提起黄家小姐来。
鑫源盐号黄三金是颇有名气的大盐商,说起他的女儿黄梦瑶来,府县内但凡官宦商贾人家又是少有不知的。刘大人听周成一说,便觉此女倒还般配,当下就去后堂与夫人说了。
夫人十分高兴,说道:“我也听说黄大掌柜的千金小姐长得漂亮,知书达理,聪慧贤淑,与我们家也还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我看事不宜迟,得尽快定下来才好。”
刘元朝夫妇为儿子的事确也伤透了脑筋,经周成这一撮合,也就放下心来。二人都觉得,凭着黄小姐的美貌,不怕儿子不动心的。下午黄三金本该回蓬莱镇去了,却被刘大人挽留了下来,加上周成和卢禺,喝了一夜酒,把儿女婚事初步敲定。
两件喜事接踵而至,黄大掌柜岂有不兴奋得睡不着觉的?
从宜春茶馆回到家中,他便与翠娘论说起这两件喜事来。正说到刘公子的头上,就见窗外梦瑶与丫环玉容洗了衣服,在院中晾晒。黄三金走出门去,招手要女儿过来。
梦瑶依旧晾着衣服,没予答理。黄三金道:“女儿呀,洗衣服这些粗活让玉容干了就是,你怎能自己动手了?”
玉容就要抢过梦瑶手中的衣服。梦瑶没给,仍旧晾晒着。
翠娘倚在门边,冲着丫环大声说道:“玉容,你这死丫头也太不懂事了!梦瑶姑娘是咱家的千金小姐,岂是干这种粗活的?要是给外人看见了,还不说我们家没规没矩了么?”
梦瑶还是没予理会,晾完衣服,端起木盆就走。
翠娘哼了哼,对黄三金道:“你看你这个宝贝女儿,脾气不小。还说把他嫁给刘大人的公子哩,她能依顺了你?”
黄三金笑了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不怕她不顺了我。”
其实黄三金早盘算好了。不出一月,广运盐号典押大昌盐场的事自然就会有个了结。罗家失去了大昌这个支柱,辉煌、体面的家世也就到此为止了。黄梦瑶不会不是个聪明人的,明摆着一个火坑,她会不顾一切地往下跳么?而知府刘大人家明摆着一个金窝银窝,她会傻痴痴地不往里面钻么?
这个道理翠娘也认,但她总觉得梦瑶脾气过于执拗,到时候能否照着她父亲的路子去走还是个未知数。黄三金很自信,说这事儿暂且搁着不管,要紧的是尽快把大昌盐场拿过来。
翠娘睖了眼丈夫,心里似有不悦。黄三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便笑了起来,说道:“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亲自出马的。”
这时,奶娘抱着玲儿走了进来,惊诧地嚷道:“哎哟哟,老爷都回来了!玲儿想爸爸了,玲儿想爸爸了!”
黄三金接过儿子亲了两下,又交给翠娘,说道:“爸爸有事,妈妈陪玲儿玩去啊!”
翠娘不情愿地抱过玲儿,招呼奶娘往外便走。
黄三金则启锁打开柜子,抱出一大摞账簿子来逐一翻看着。就见盐号可以动用的现银不过八千五百两,要将大昌盐场拿过来,除了一万两充抵罚金,加上其他必须的开销,没有一万五千两银子是成不了事的。当然,一月之内要筹足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对黄三金来说也不过小事一桩。凭着鑫源盐号的底气,只要他放句话,哪家钱庄都会放心地把银票给他送了来。但问题的关键是,要确保银子花出去了,事情就要办得万无一失。
这时夫人吴氏推门走进,见丈夫正埋头账簿中,便在旁边椅上坐了。过了一会儿,黄三金抬起头来,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也正想给你说哩。”
其实吴氏来也是要给丈夫说事的,说女儿黄梦瑶的事。
自那次黄三金说了罗家是火坑,似乎要悔掉这门亲事之后,一晃月余过去,黄梦瑶成天关在家里,得不到罗家人的半点消息,心中岂有不着急的?她几次要到罗家去见通达,想把事情问个明白,都被母亲挡下了。吴氏说,你一个黄花闺女,私下里在罗家跑进跑出的,不怕招人闲话?而黄三金则三天两头在饭桌上数落罗家的不是,真把罗家人当仇敌看了。黄梦瑶听了就觉心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关在闺阁中暗自流泪。她也曾多次问过母亲,通达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吴氏对此也只知其皮毛,哪晓得其中的究竟。
刚才梦瑶与玉容洗过衣服在院中晾晒,才知父亲去遂宁已经回来了,便跑去向母亲诉说,非要母亲去跟父亲问个明白。吴氏也觉得不能不明不白地亏了女儿,就壮着胆子来见黄三金。
未等吴氏开口说话,黄三金倒先说起梦瑶的事来。
黄三金道:“你给梦瑶说说,从今天起,不准再提起那个罗通达来。”
吴氏一惊:“老爷,女儿与通达的事,是爷爷生前说定了的。况且梦瑶与通达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你这样做,女儿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说?”
黄三金即刻变了脸色,嗔道:“当初老爷子在酒桌子上说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了?我一月前就说过,他罗家是个火坑,我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跳的!”
见吴氏急得掉泪,黄三金“哼”了一声,口气便软了下来。事已至此,也用不着再藏着掖着的了,他就将罗家败在大英盐场,马上就要将大昌盐场典押出去以充抵罚金的事大致给吴氏讲了讲。
“眼见着广运盐号就要破产,他罗家就要衰败了,这门本来就不存在的婚事,我黄三金能够答应吗?”黄三金敲着桌子狠狠说道。
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吴氏心里便凉了半截。她不敢与丈夫争说,只低头不语。
黄三金趁势又把长江县令周大人提亲,要将女儿许与遂宁知府刘大人的公子的事对吴氏细细说了一番。吴氏便又吃了一惊,愣愣地将丈夫盯着。
黄三金得意地笑了,说道:“这下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吧?说实话,与知府大人攀上了亲家,我们黄家也就光宗耀祖了。你想想,刘大人官居四品,位高权重,他儿子也是一表人才,满肚子的文章。我黄家要不是祖宗积了阴德,梦瑶她能嫁上这样的姑爷么?”
话也就到此为止。黄三金叮嘱吴氏把这些事都给梦瑶讲讲,劝她千万不能犯傻,把自己给误了。
吴氏没敢将这些事立马就说与梦瑶,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窗前发愣。没料梦瑶走了来,非要母亲说说事情的结果。吴氏没法子,就将丈夫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
梦瑶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愣了许久,“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吴氏劝不住,只得任她哭去。哭了好一阵,梦瑶突然不哭了,愤然起身,直向父亲房间走去。
黄三金正躺在逍遥椅上悠悠地晃着,见梦瑶猛然立在眼前,泪眼汪汪,怒目而视,吃惊地坐起身来:“女儿,你这是咋了?”
黄梦瑶断然说道:“爸,女儿只说一句话,听不听由你了。通达家纵然是火坑,女儿也决心要跳下去。刘大人家就是金窝银窝,女儿也不稀罕,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说完转身就走。
黄三金气得从逍遥椅上一跃而起,嚷道:“这家中的事我做主,由不了你!”
当晚黄梦瑶便没下楼来吃饭,吴氏就很担心。黄三金道:“别理她!”
吴氏看了眼丈夫,唤上玉容一起将饭菜送到梦瑶房间去。房门从里面闩着,敲了敲,没人应。吴氏道:“梦瑶,妈给你送饭来了。”
“我不吃!”梦瑶在里面应了句。此后任吴氏怎么敲怎么说,只不应答。吴氏没法子,只得离去。
吴氏回到餐室,黄三金见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便火了,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她是吃饱了撑的!由她去,饿死她!”
翠娘哼了哼,说道:“饿死了你还不哭得死去活来的?梦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过一阵子,你这个当爹的亲自去给她好好说说,也许就没事了。”
黄三金没好气地:“要说你去说!”
翠娘却来了气,乜了吴氏一眼,道:“哟,梦瑶可是你二人的亲生女儿,要是我身上的骨血,我说的话她敢不听了?”
黄三金便不言语,三两口吃完饭便愤然离去。
一弯新月已然挂上窗外的枝头。黄梦瑶静静地坐在窗前,眼望着在淡淡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月亮,泪如泉涌。
她思来想去不得其解,难道真如父亲所说,广运盐号真的已步入绝境,走投无路了吗?梦瑶不信,她一点儿也不信。凭着通达和他父亲的精明和勤奋,广运盐号只会越来越兴旺的。更何况,广运的背后还有罗爷爷这位神奇的高人在撑着哩!
黄梦瑶决心要把事情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起身要到罗家去找通达。她打开房门,轻轻下楼,向外面走去。刚走到大门口,不料从号铺里走出黄三金来。
黄三金:“梦瑶,你是要出去吗?到哪儿去呀?”
梦瑶:“我……就到外面走走。”
“我看你是想到罗家去吧?”黄三金拉高声调,将门房唤来,“从现今起,不准小姐走出大门半步!”
黄梦瑶没法子,赌气地调头就走。回到房中,丫环玉容跟了进来,将一包梦瑶平素爱吃的玫瑰馅饼放在桌上,说:“夫人特意叫我到外面去买来的。小姐,你千万要想开些,别坏了自己的身子。”
梦瑶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不会想不开的。”
这一夜,黄梦瑶辗转难眠。至雄鸡三唱,她于灯下草就《如梦令》一首,词曰:
乍闻玉山崩摧,
又遇风折弱柳。
心碎哪堪愁,
徘徊不知情由。
悲也,悲也,
白鹭一行何求?
草罢,取过封儿将信笺封了,才又倒床睡去,岂知闭眼就做了一梦。
梦中她和罗通达一起在遂宁城东灵泉寺进香,在观音菩萨前各自许下一愿。乘船过江时,梦瑶问通达许的是什么愿,通达笑而不语。问急了,通达悄声言道:“我跟菩萨说了,但愿我们多生几个胖小子,今后好继承罗家的家业,让广运盐号世世代代兴盛宏达。”梦瑶羞得桃红满面,在背后狠狠地揪了通达一把。突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江面波涛汹涌,竟将小船掀翻。二人在水中挣扎,梦瑶于惊惶中好不容易将沉船抓住,再看江面,茫茫江水中哪见通达的人影。
“通达!通达!你在哪里……”梦瑶哭喊着,竟然醒了,却见窗外也已日上枝头,雀鸣鸟噪。
黄梦瑶昏沉沉地穿衣下床,玉容赶来侍候着洗漱完毕。梦瑶即将封儿交与玉容,说道:“今日你找个由头出去一趟,趁便到广运号铺去,把这封儿交给铺子上的管事罗广义爷爷,托他转交通达。三日后你再去看看,或许便有回音的。”
玉容将封儿藏好了。近午时,恰逢夫人要她上街买些丝线回来。玉容得了机会,甚是高兴,赶到广运盐号,顺利地将事情办了。
回到小姐楼上,梦瑶忙问结果。玉容道:“罗爷爷说了,这些日子少掌柜都在大英盐场钉着,挺忙的,很少回来。他说他会尽快把信给少掌柜捎去,请小姐放心。”
三天后,玉容又寻机去了广运盐号,很快带回一个封儿。梦瑶拆开一看,乃是依原韵和的一首《如梦令》,并无其他文字。词曰:
玉山何曾崩摧,
还须轻风扬柳。
对月几无愁,
只许相知情由。
幸也,幸也,
诗曰君子好逑。
黄梦瑶读过罗通达的和词,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此看来,广运盐号并没如父亲所说的就要因大英盐场而破产垮掉了。然而,父亲为何偏偏要如此说法,并要悔掉与通达的婚事而要将自己许与知府刘大人的公子呢?
黄梦瑶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她只有闷在心里,此事是万万不能去询问他人的,更不能去问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