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临水的会仙楼是蓬莱镇最好玩的一个去处。
二十年前,这里原本是当时的遂宁府盐监官钱大人置下的产业,没料姓钱的不知怎么的犯了事,被朝廷革了官职,发回江阴原籍,这座宅院也便充了官。后来渝州的一个富商买下了这宅院,办起了这家会仙楼,客房、茶舍、餐饮、赌局,啥买卖都开着了。偶尔还来上一个戏班子,唱上几天大戏,把蓬莱镇搅得地覆天翻的。
两天前突然传出消息,说是有个来自金陵的唱曲儿的姑娘,名叫苑娘的,色艺俱佳,在遂宁城云香楼唱了半年多,十分的红火,如今被会仙楼请到蓬莱来,今天晚上就要露脸开唱。消息一经传出,满镇的盐商大贾、外来客商及富家公子都耐不住了,要一睹名妓的芳容。
有人说,这苑娘是名噪天下的浪荡文人柳永柳三变姘过的窑姐儿,大凡她唱的曲儿都是柳氏的华章艳作。
柳三变何许人也?时下正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
说是柳永辞章红遍天下,江南中原的青楼歌妓无不以唱柳词为荣的,他的不少佳作很快就传到大宋皇帝宫中去了。
这天仁宗皇帝看了他的《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词句,很不以为然,认定此人太好声色而无大志。适逢柳三变进京应试,仁宗皇帝调来他的考卷看了,觉得本来不错的,但一想起他的《鹤冲天》,便耿耿于怀。于是提起笔来批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便将他开黜了。
柳三变官没当成,就一门心思混迹在妓女场中,专为歌妓们填词写曲,并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且以“白衣卿相”自诩。而歌妓们也视柳永为衣食父母,将他像神一般供着。
究竟苑娘是不是柳永柳三变姘过的窑姐儿,人们不得而知。但她那可人的模样儿,清脆甜亮的嗓音儿,足以令常在风月场中走动的人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今晚会仙楼像过节一般刻意装饰了一番。天没见黑客人便潮涌似的奔了来,十多个包房早被那些有头有面的爷们订出并已上座,陪侍的姑娘不够派了,鸨娘只得出银子到邻馆去借了来应急。楼上楼下灯红酒绿,浪语欢歌,这可是会仙楼开业以来从没有过的繁华景象。
罗通才与两个哥们儿走进会仙楼时天色已晚,包房自然没他们的份儿,只得在楼下茶座里寻了个旮旯儿坐了下来。
两个哥们儿都是盐商大户的少爷,一个姓莫名春生,一个姓田名丰雨。三人性情相投,都是家中父母管之不住,贪玩好耍的角色。莫少爷有心请客,要让罗通才和田丰雨二人高兴个够,便向小厮打听苑娘的事儿,方知苑娘唱曲儿有个规矩,只在包房里为体面的客人侍唱,不会到这杂座茶坊中来露面亮嗓儿的。
包房没了座,莫春生和田丰雨都责怪罗通才迟迟不来坏了事,言称今夜的一应开销由他包了。罗通才可是有苦难言,要不是他溜得快,今晚他是根本出不来的。
这时,就听楼上飘下一阵甜美的歌声来。茶座中正闲聊着的男人们一下子便没了声,将眼直直地向楼上望去。
罗通才细细地听了,隐约听出几句词儿:
尘事常多雅会稀,
忍不开眉。
画堂歌管深深处,
难忘酒盏花枝。
醉乡风景好,
携手同归。
罗通才忍不住拍手叫起好来。莫、田二人也跟着叫好,引得周围的茶客尽都转过脸来将他三人盯着。
罗通才肚子里本没几滴墨水,自然是听不出这曲儿实则是柳三变的《大石调·看花回》。他只管嚷嚷着,不料旁边一人笑道:“哎哟,罗二少爷来听曲儿了。咋没搞个包房好好享受享受?”
罗通才笑道:“不要包房这不照样听曲儿了吗?”
那人道:“有包房跟没包房可不一样了。那苑娘可是江南一大美人,坐在这下面听一句两句偏风,没实实在在地亲热着,可不是二少爷的派头了。”
这话挠得罗通才心痒痒,起身便往楼上走,想一睹这位江南歌妓的芳容。
到了楼上,罗通才朝飘出曲儿的包房走去。未到门边,就见鸨娘嬉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把扯住,问道:“请问妈妈,这房间是哪位大爷包着了?”
鸨娘道:“是盐监官卢大人和鑫源盐号的黄大掌柜包了。二位老爷一口气点了十来支曲儿,看这势头,今晚那些包房的大爷们难得见着苑娘了。”说罢乐哈哈地去了。
罗通才迟疑了一下,抬步向那包房走去。房门关着,透过窗棂可隐隐看见里面的情景。就见座中坐着盐监官卢禺和黄三金,卢大人搂着他的相好紫玉姑娘,黄三金则由另一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陪着。座旁圆凳上坐着一位美女,螺髻高耸,发间钗环点缀,脸上略施粉黛,却已光彩照人,那必是苑娘无疑了。
苑娘怀抱琵琶,玉指轻舒,琴声如山泉滴翠般飘洒而出。朱唇微启,唱着一支曲儿,是柳三变的《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
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
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
对满目、乱花狂絮。
直恐好风光,
尽随伊归去……
罗通才看着听着,惊讶不已,暗自吁了一口气,就听里面鼓掌叫起好来。他转身正要离去,不料房门突然开启,匆匆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黄大掌柜。他内急欲去茅房小解,竟与罗通才一头撞上了。
罗通才避之不及,躬身道:“啊,是黄伯,侄儿给你作揖了。”
黄三金笑道:“啊哟,是通才呀!是来听曲儿的吧?”
罗通才支支吾吾道:“不不,侄儿与两个朋友在下面吃茶,我……”
黄三金道:“你父亲咋不来听听曲儿呢?江南美女,难得一见的。柳三变的词曲,更是难得一听了!”
“我爸是个老古董,他不喜欢这些。”罗通才笑道。
“人啦,要会享受才是。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挣那么多钱干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垫棺材么?快去把你爸唤来,就说卢大人和我请他来,而且非来不可!”
黄三金是有意说这番话的。明知罗大掌柜从不与风花雪月这类事儿沾边,也明知大英盐场那边出了大麻烦,罗老爷子和罗运宏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哩,他偏要这样说说。
罗通才却道:“爸和爷爷都到大英盐场去了。”
黄三金一愣,笑问:“连夜赶往大英去了,是挖到金娃娃了吧?”
罗通才平日对大英的事儿漠不关心,自然不会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啥事。加之近日听到的都是大英盐场凿不出盐卤来,广运盐号就要栽在那山沟沟里了的坏消息,他也揣测爷爷和父亲连夜赶到大英,一定是救急去了。
听黄大掌柜如是说,罗通才无奈地笑了笑,便告辞下楼。
黄三金去茅厕小解后回到包房,苑娘已放下琵琶歇着了,卢大人在与她拉话儿。
卢禺在江淮任上时就没少在风月场中走动,对柳三变其人也多少有些了解,他将苑娘请到身边坐下,问道:“柳先生乃人人敬仰的当朝第一大词家,姑娘将他的词曲唱得如此的好,想必是认识柳先生的了?”
苑娘也不隐讳,说道:“奴婢在江州时曾有幸得识柳先生,并承蒙先生教诲,在词曲坊间也才有了一席谋生之地。”
卢禺又道:“本官对柳先生仰慕之极,欲敬先生一杯薄酒,不知苑娘可否代饮?”说着将酒杯捧与苑娘。
苑娘接过酒杯,细声说道:“既然是敬柳先生的酒,奴婢理当代劳了。”说罢缓缓饮了。
就见鸨娘推门走进,一副作难的样子在卢大人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卢禺便不悦起来。鸨娘赔着不是,说道:“今日实在情况特殊。那些包房的客人都是奔着苑娘来的,尽都摆着银子等着要一睹苑娘的风姿,见识见识她美妙的歌喉了。还请卢大人担待,过些天苑娘专门为卢大人把盏献唱就是。”
卢大人确也知趣,晓得今晚他是将苑娘独占不了的,也就放了她去。
苑娘一走,卢禺便愣在那儿不吭声儿。紫玉姑娘见了,撒着娇将他摇了又摇,说:“看你这般模样,好歹有我陪着你呀,犯得着这么三魂掉了两魂似的?”
卢禺却道:“你能与苑娘比么?你会弹琵琶么?你会唱柳三变的曲儿么?”
紫玉笑道:“奴婢虽然不会,却是将心儿呀身子呀什么都交给你了。她苑娘能么?”这话儿说得卢大人心痒痒的,他一把将紫玉搂在怀里,端起杯来喂酒。
黄三金笑道:“紫玉姑娘真会说话了。不过,苑娘确也是难得一见的江南美女,像她这样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在巴蜀哪里去找?”
卢禺又叹息起来,自顾干下一杯酒,盯着房门发起愣来。
黄三金便道:“大人何须这般失意。等苑娘热火过了这三五天,再叫她专门来侍候你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卢禺脸上便有了喜色。喝过一阵子酒,黄三金突然诡谲地一笑,说道:“卢大人,刚才我在外面碰见罗运宏的二少爷了。”
卢禺:“碰见了又怎样?”
黄三金压低了嗓门:“听那小子说,他家老爷子和他爸连夜赶到大英盐场去了。”
卢禺微微一惊,却道:“罗广仁这人举止无常。今日他不是说大英那边凿不出卤来,他广运盐号就要栽了吗?他一家子连夜往那边跑,莫不是有啥好事在那儿搁着,他是故意在编造谎言来迷糊本官了?”
黄三金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道:“我看不会。刚才我一再问了罗通才,所以我敢肯定罗老爷子是连夜赶去消灾的。卢大人你想想,当初罗运宏花一千两银子押下大英那山沟沟,实则是老爷子拿的主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今眼看广运盐号要栽在那儿了,他哪能不着急的?我看,罗老爷子这回是走投无路了哟!”
听黄三金这样说,明摆着是幸灾乐祸的心态。卢禺不禁笑了笑:“这么看来,黄大掌柜是巴不得广运盐号垮掉了?”
黄三金“嗨”地叫了一声,一副委屈的样子,说道:“我哪能这样了!黄罗两家是世交,鑫源和广运情同手足,唇亡而齿寒,我咋会那样想呢?”
卢禺淡淡地笑了笑,便不再言语。其实他心里亮堂着哩!近年来黄三金在他面前数落罗家的不是还少了么?自黄老爷子过世后,黄三金更是明里暗里将广运盐号的人当仇敌看了。罗家的大英盐场如若真的出了事,第一个拍手称快的自然是他黄三金。卢禺有双刻毒的眼睛,他甚至从黄三金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了此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意图。但他不露声色,就看黄三金这一步棋怎么走。
卢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无论是你们鑫源,还是他罗家的广运,我都不愿哪家出事,都希望你们兴旺发达起来。万万没想到,广运盐号真的就要栽在大英了。黄大掌柜,川盐扩产是皇上的旨意,其中的规矩去年我就明摆在那里了。如若广运真的走到那一步,你说我来怎处?”
卢大人高深莫测,黄三金摸不透他的心思,实难作答。无可奈何,他只得频频点头,“是呀是呀”地应付着。
黄三金本想将今日在罗家后院茅亭里罗老爷子说过的押掉大昌盐场以充抵罚金的话再抖将出来,以探探卢大人的意思,但又觉这样做未免太露了,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起身为卢大人斟酒。
二人来来往往又喝了几杯,卢大人便说过量了,脑袋昏沉沉起来。黄三金明白其意,赶忙叫紫玉姑娘将卢大人扶到房间歇息去。接着他唤来堂倌,将账结了。
黄三金从楼上下来,就见赌房中正热闹着,一大群人围在赌桌周围吆喝着下注抢马。罗通才刚下了一注,将老本都输光了,囊中空空,从人圈里退了出来,站在一旁骂娘。黄三金招招手,罗通才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黄三金笑道:“没钱玩了吧?”
罗通才垂头不语。
黄三金摸出一锭银子:“拿去吧,要玩就玩个高兴。”
罗通才不肯接。黄三金硬塞进他手中,说:“你是我侄儿嘛,客气干啥?”
罗通才只得收了,说过些日子一定要还给黄伯的。
黄三金摆摆手,笑道:“你这样说就没把我当伯父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把着通才的肩头,关切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家遇到麻烦了,你爸当初真不该图便宜押下大英那山沟沟的。刚才我在卢大人面前还特地为你爸说情,要是你家真的把大昌盐场抵押出去充抵罚金,那广运盐号不也就完了么?卢大人却强硬着哩,他说当初定好的规矩不容更改。你回去对你爸和你爷爷说,如果有什么翻不过的坎坎儿,需要你黄伯搭手帮忙,就开声腔。”
黄三金走后,罗通才拿着银子并没挤进赌圈中去。他被黄三金那番话给吓着了,呆呆地愣在那里。
此前虽然听说过大英盐场情况不妙的传言,但他并不在意,他的心思也没放在盐号上。如今听黄三金这么一说,他才真正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广运盐号要大祸临头了!
“通才,愣在那儿干吗?快来抢马呀!”他那两哥儿们在人圈中嚷着。
罗通才没理会,径向馆外走去。回到盐号家中时,门房丁七说,老爷子和大掌柜还在大英,今晚恐怕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