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长江县的捕快到大英盐场来抓捕罗家二少爷,罗通才一时摸不着头脑,大声嚷嚷官府抓错人了。捕快也不多说,锁了便走。及至拉到蓬莱,在囚车中见到了哥哥通达,一问才知是私盐案发,罗通才也便恍然大悟。
猛然间,二少爷后悔不迭了,岂止是后悔,他是大彻大悟。罗通才不顾一切地冲着捕快嚷了起来:“事情是我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哥哥无关。把哥哥放了!放了哥哥!”
捕快并不理睬。囚车急急地向长江县城驶去。
“通才别闹了,闹也无用的。事已至此,看他们怎样发落吧。”罗通达无可奈何地说。
捕快锁罗通达的时候,他也抗争过,但没过多久便冷静了下来。
他太怨恨兄弟通才了,你为何不听劝诫,偏要一意孤行,以致闯下大祸来哟?刚才罗通才咆哮着嚷出那样的话来,通达却又感动了,对兄弟的埋怨心理陡然消逝。事到如今,埋怨又能怎样?他又觉得,通过这一劫难,通才一定会脱胎换骨,变得成熟起来。
关进县衙大牢,二人在草窝里蜷缩着,昏暗的灯光从木栅门透进,寒气袭人。
罗通才浑身哆嗦,紧紧依傍着通达,悲愤地流着眼泪,说道:“哥,案子是我犯的,他们抓我就行,为啥还要把你也抓起来了?”
通达道:“我是大掌柜嘛,他们当然要抓我了。”
通才又后悔莫及起来,捶打着脑袋:“哥,我好糊涂呀,是我害了你。”
“别这样说了。”通达抱住兄弟,不再言语。
监牢里二十来间木笼子都关着犯人。夜色沉沉,犯人们的鼾声、梦呓声、磨牙齿的声音此起彼伏。
罗通达苦苦寻思起来。他好生奇怪!蓬莱镇盐业行中做私盐的还少了吗?然而,在他的印象中,因做私盐被抓进大牢的就只有他兄弟俩了。而且通才是一做就犯事,这倒是为何?思来想去,通达总觉得这中间有令人难解之处,却一时又想不透。
第二天外面送来了被盖衣服,说是岳父大人送来的。晚上又送进来吃的,罗通达便流下泪来,深感此事愧对岳父一家人了。
一连四天没人来提审,罗通达便觉奇怪。到第五天,终于来提人了,却只提了通达。审问的地点也不在大堂,而是在牢房后面的一间黑屋子里。
罗通达被推了进去,就见周大人坐在墙角处,面对着门,外面的强光映在周成脸上,他在微微地笑着。
周成:“我说通达呀,我是真不忍心抓你和通才的,可我实在没法子。你们也太糊涂了,这私盐都是做得的么?而且一做就是这么大的数量,一千五百担呀!”
罗通达低着头,听周大人说着。
周成继续说道:“论法,这该怎么判了,你知道吗?当然,这是通才惹的祸,但你是大掌柜,你跟他一样,也脱不了干系的,都是主犯。你是知道的,如今食盐紧缺,朝廷才下令川盐扩产,在这种非常时期你们却大宗大宗地偷贩私盐,那更是得从重惩处的。”
罗通达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大人,说:“周大人,你是知道的,我们广运盐号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做私盐的。这回也是兄弟一时糊涂犯上了,错自然是错了,我无话可说。周大人跟我爷爷、我爸都是有交情的,请周大人看在我爷爷我爸的分上,看在兄弟是第一次做下如此蠢事,能宽恕我和弟弟,我们广运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周成便摇头叹息起来:“我也难啦!照说这案子,如若秉公而断,起码得判你二人坐十年大牢,广运盐号还得没收充公……”
“怎么会这样?”罗通达嚷了起来。
周成:“你不信?你以为我在蒙你?”
罗通达低头不语。周成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忍心这样做。”
罗通达回到牢里,倒在草窝里就凄楚地冷冷笑着。他心里好恨,恨得咬牙切齿。通才见了,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通达哀叹一声,狠狠地说,现在一切都明白了,私盐案是个陷阱,他们要的是七星卓筒井图谱。
罗通才顿时就呆住了。
“图谱已经丢了。盗贼杀死了罗中成,偷走了图谱,周大人明明是知道的,但他们不相信,说盗贼偷走的只是个假的,真的图谱还在我们家藏着。周成说只要交出来就没事的,就放我们回去。天啦,我们哪还有什么图谱啊……”罗通达悲愤地诉说着。
这太突然了,罗通才越听越糊涂,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黑屋子里,周大人终于耐不住了,道出了将他兄弟二人锁进大牢的真实目的。罗通达大吃一惊,反问周大人:“你怎么知道那图谱是假的?”
周成一时语塞,随即谎称是益州衙门抓到了盗贼,故而知道那图谱不是真东西。要罗通达交出真图谱,献与官府,将功赎罪。
罗通达愤怒不已,痛斥周成假公济私,卑鄙无耻。周成本要动刑,但忍住了。喝令罗通达认清眼下处境,速速决断,否则大刑无情。
见兄弟呆呆地愣着,通达断然说道:“我敢肯定,这是黄三金与周成相互勾结,在陷害我们了!”
“你是说黄伯?”罗通才惊问。
“什么黄伯,那是一只狼啊!兄弟,事到如今,你还没看出这只恶狼的真面目来吗?”罗通达抓住通才的肩膀,用力地摇着。他晓得通才一直被黄三金迷惑着,便将一年多来黄三金是怎样不断设置陷阱要整垮广运盐号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说给兄弟听。
突然,罗通达停顿下来,将通才直直地盯着,盯了好久好久,又才说道:“兄弟,我一直弄不明白,家中藏有图谱的事只有家里几个人晓得,他黄三金又是如何得知,从而使出诡计,买通强盗杀人盗图的呢?”
听了哥哥这话,罗通才不觉胆战心惊,浑身发起冷来。
如今冷静回头想去,罗中高遭绑架逼疯,大闹七星井场,外乡人高价购买凿井技艺,元宵节窃贼杀人盗图,以及这回突发的私盐案,这些直冲广运而来的事件中,都能看到黄三金狡诈的影子。爷爷在大英山沟里凿出的七星井,隐藏得那么秘密,黄三金怎么就知道了呢?家中藏着图谱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罗通才暗暗地揣测着,痛苦地搜索着淡去的记忆。猛然间,他记起一个人来——云香楼的菊香姑娘!
“啊……”罗通才惊恐地叫了起来。通达急忙将他抱住,竟见兄弟浑身颤抖,手脚冰凉,急忙拉过被子来将他裹住。
罗通才忽地哭了起来,哭得异常伤心:“哥,都怪我啊……”他痛哭着将在遂宁云香楼与菊香姑娘的事讲了出来。
通达听了,猛地将通才推倒在地。他压住心中的怒火,愣愣地将通才盯着。通才爬了起来,跪在哥哥面前,低声哭道:“哥,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呀……我怎么就没看出黄三金这只恶狼呀……我对不起爷爷,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你,还有罗中高、罗中成……”
罗通才痛苦欲绝。牢头在外面嚷叫起来:“嚎什么嚎,找死了!”
通达心里软了下来。事到如今,怨恨和责骂都无丝毫意义了。他一把将通才搂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泪如泉涌。
过了好一阵,通才悲痛的心情渐渐平静,没嚷没哭了。突然间,黄三金与江南盐商韩镇巧妙布下迷局,诱使自己一步步陷进私盐大案的情景清晰地在脑子里一幕幕呈现出来,罗通才终于大彻大悟了。
第二天,罗通达又被提了出去。黑屋子里不见县令周成,只有牢头和两个狱卒。他们也不发话,只将通达吊了起来,用皮鞭狠狠地抽打。抽了几百鞭子,通达便昏了过去。牢头并不问啥,又将通达拖回牢房。
罗通才呼唤了许久,通达才苏醒过来,喃喃说着:“图谱已被盗走了,我家再也没有图谱了……”
罗通才猛地扑向牢房的木栅门,拼命摇着粗大的木楞子,怒吼起来:“私盐是我做的,案子是我犯的,你们为啥打我哥哥?你们打我呀!你们杀了我吧……”
“兄弟,没用的,他们要的是图谱。”罗通达无力地说。
没想到竟被黄三金和周成给耍了,盐监大人卢禺越想越气。可正如瞿天成所言,他是进退两难了。
以盐监官的身份强行介入此案么?可周成已放了话,要自己回避此案,以免节外生枝,牵出他贪赃枉法的事儿来。尽管自己比周成官大一级,但他深知这厮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的。但不去介入,任其所为么?一旦罗通达被攻破,他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七星井图谱落入他人之手?卢大人又不太甘心了。
别无他法,瞿天成只好为卢大人出了个下下策的主意,要他只当不知内情,与黄三金和周成软软地泡着。一旦发现他们已经得手,再设法采取反制措施。
黄三金四天没来露面,卢大人忍不住叫人前去传唤。黄大掌柜急匆匆来了,说他刚从长江县回来。
卢禺问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黄三金便道,周大人几次审问罗家两位少爷,老大通达自然说他不知情,而老二通才则一口咬定是江南盐商韩镇向他保证了又保证,说出私盐的事是盐监官卢大人特准了的,不会出丝毫问题。这自然是胡说八道。如今这个案子真把周大人难住了,他是不好继续查下去的,生怕因此给卢大人惹出麻烦来。
卢禺听了这番话并没显出特别的不快。他两眼盯住黄三金,盯了好久好久,直盯得黄大掌柜不自在起来。
“周成到底打算如何结案?”卢禺突然问,他没称周成为“大人”。
黄三金竟听出其中的味道来,叹息道:“哎哟,周大人就没对我说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周大人处理这个案子非常谨慎,这都是为卢大人了。”
没料卢禺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其实周成多虑了。他该咋处置就咋处置,与我并无多大关系的,也损害不到我什么。我倒认为,周大人最好尽快将韩镇捉拿归案,到时我们大家都好说话了。”
“那是那是。”见卢大人底气足了起来,黄三金暗觉奇怪。又听卢禺说道:“这个案子,我这个盐监官不介入不行啊,否则就是失职。”
黄三金猜不透卢禺是真想介入或者只是说说而已,便“哼哼哈哈”地笑着,又说了几句恭维话,而后起身告辞。
而在卢大人这边,他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介入不介入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他相信周成也绝不可能去将韩掌柜捉拿归案的。如是那样,周成和黄三金岂不将自己也刨亮了么?
从盐监府出来,黄大掌柜心里直骂娘。正往家走着,前面一辆马车驶来,只见丁七驾着车,罗运宏、罗广义和慧芸坐在车厢内。
黄三金迎上去,拱手道:“哎哟,运宏兄,你还病着哩,这是往哪儿去哟?”
罗运宏似乎没见,马车慢慢驶去。
昨晚,罗运宏突然说他要去长江县走走,要去会会县令周大人。梁氏等人都大吃一惊,说你身体这个样子,哪能出去呀?罗广义也说,要去我去好了,有什么我去找周大人说。罗运宏从来没这样牛过,说这回他就是把命拼出去了,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罗运宏是个厚道之人,他总是以仁人之心去度量世上的人和事,因而这一年来对黄三金的阳奉阴违总表现出一副宽容的姿态。如今他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不能任人宰割了,毅然决定以重病之躯亲自前往长江县走走。家里人挡之不住,只得依了他。梁氏要幺叔和慧芸陪着,一路小心照料。
马车一路颠簸,缓缓前行,天色黑尽才到县城。
杜老爷一家子但见亲家和女儿到来,尽皆挥泪如雨。请进家中坐了,杜老爷道:“亲家一路辛苦,先别想着通达和二少爷的事,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说。”
没过一会儿,走进一对四十来岁的男女来,竟是通才未过门的媳妇春桃的父母林老爷和庄氏。
二人对罗运宏百般宽慰。林老爷说,女儿春桃得知通才和哥哥通达出事被关进大牢,整日以泪洗面,近两天才稍好了些。又说,这事不出也出了,案子总得有个了结的。不管日后结果怎样,亲家还是亲家,春桃都是罗家的媳妇。
听林亲家如此说,罗运宏感动得泪如雨下。
浑浑噩噩困了一夜,翌日上午在杜老爷的陪同下去了县衙,衙役却道周大人因公干去了遂宁。第二天再去,说还在遂宁没回来。
杜家老爷便觉奇怪,悄悄跑到主簿伍承运家打听。伍承运说周大人根本没去遂宁,他压根儿就不想见罗运宏的面。
伍承运又说,两位少爷在牢里已吃了不少苦头。前日他去牢中探视,牢头不好阻拦,让他进去了。据大少爷通达说,周大人根本就没说私盐的事情,将他兄弟二人抓进牢来,他是另有所图的。至于图的什么,因牢头在旁守着,通达未能说出。
周大人得知伍承运去了牢房,便将他狠狠训斥了一番,说此案重大且特殊,任何人不准私自去牢中探视罗家二位少爷。
慧芸听了便哭将起来。罗运宏气愤已极,通达所言“另有所图”,他已是心知肚明了。沉思良久,便请亲家去跟主簿大人说一声,请他给周大人传个话,就说广运盐号老掌柜罗运宏求见,只要宽恕通达通才,罗老掌柜愿满足周大人的任何条件。
当日下午,县衙就来人说,周大人已经从遂宁回来了,请罗老掌柜到府上说话。
罗运宏来到县衙。周成闻报立即迎了出来,拱手道:“哎哟,不知罗老掌柜驾到。本官因公去遂宁府几天,竟让老掌柜久等了。”随即请进后堂坐了。
罗运宏没有说客气话,直接便问私盐案。
周大人叹息起来:“哎,这事真的麻烦了。案情太大,我本想帮忙宽容处置的,也不敢了。”
罗运宏问:“周大人打算怎么个处置法?”
周成寻思片刻,说道:“我已给二位少爷说明了我的难处。不过,此案也有回旋的余地,甚至就将私盐的事一笔勾销,二位少爷和广运都平安无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就看老掌柜和二位少爷咋处了。”
罗运宏即道:“周大人要多少银子,请你明白地开个价好了,要多少我都答应你。”
周成将眉头一皱,叹息道:“哎哟,老掌柜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我周成就是这般贪图银子的人么?”
罗运宏问:“那周大人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了结这个案子?”
周成见左右无人,便凑近罗运宏低声说道:“如果老掌柜能将七星卓筒井图谱交出来,献给官府,这个案子就好办了。”
罗运宏苦苦地笑了笑:“周大人明明知道七星井图谱已被强人盗走,你们不是也正在破案缉拿凶手么?你要我拿什么来给你?”
周成笑了,笑得很自信:“盗走没盗走,恐怕罗老掌柜最清楚不过了吧?”
罗运宏忍不住拍案而起,悲怆地:“周大人,难道元宵那天发生在我家的那宗杀人盗图案还是假案不成?老天有眼,你们查处私盐案是假,敲诈陷害才是真!朗朗乾坤,天理何在啊?”
周成即道:“罗老掌柜,话不能这样说。你也想想,如若依法处置,二位少爷恐怕就得坐几年牢了,而且,广运盐号也得充官。罗老掌柜是个明白人,孰利孰弊,你还是仔细权衡一下吧。”
罗运宏悲叹一声,提出要看看两个儿子。周成却道:“案子了结之前,任何人是不能探监的。”说罢,便叫送客。
回到杜家,罗运宏浑身无力,一头栽倒在床上。杜家老爷赶忙请来大夫看了,处了药方,又叫人速去药房拣了回来,熬了让亲家服了下去。慧芸原想去探监看看通达和通才的,料想也无指望了,守在公公床侧哭成了个泪人儿。
杜家老爷抹泪道:“我再去找找伍承运,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罗运宏道:“别去找了,找也无益。”
就在罗运宏离开县衙不久,黄三金便从蓬莱赶了来。听周成说了刚才与罗运宏交锋的情况,黄三金咬咬牙:“对罗通达要穷追紧逼,务必迅速将他攻下来。拖久了难免生变。”接着便将卢大人态度的微妙变化对周成讲了讲,说搞不清卢禺是否已经察觉了他们的真实意图,要有所行动了。
周成点头称是。随即将牢头唤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牢头回到牢中马上刑讯罗通达,不惜将最毒辣的刑具也使了出来。通达死咬一句话,图谱已被盗走。牢头又将罗通才吊了起来,不料二少爷竟比通达还要强横,破口大骂贪官污吏勾结奸商,为非作歹,坑害好人。可怜罗家两位少爷,几番刑过,已是昏迷不醒了。
周成吩咐不再用刑,如若将人弄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就在周成无计可施的时候,盐监官卢大人赶到了长江县,客客气气地说他要了解了解案子的进展情况。周成摇头叹息,说难了,罗通才矢口咬定了那个姓韩的江南盐商,而至今又没能将那韩掌柜抓捕归案,他正在为结案发愁哩。
没想卢大人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要抓住韩掌柜也并非难事。周大人何不多派捕快,甚至请遂宁府派人协助,哪有抓不到的?那韩镇可是案子的主犯之一,务必要抓捕归案才好啊!”
周成将卢禺睖了睖,随即点头称是。当晚,周成在贤聚村设宴款待卢大人,二人只管喝酒叙友情,对案子不提半句。而黄三金则躲在寓所不露面,翌日一早悄悄回蓬莱去了。